沈韫走的第三日,江瑢予去了国安寺祈福。

  当然,此行主要是为了将小太子的名号载入祖庙,这件事其实早就该做,不过因着外患未平,就暂时耽搁了下来,一直拖到今日,如今内外皆定,空闲下来,江瑢予再没了拖延理由,况且他也想做些事情让自己忙碌起来,好填补心中那莫名的空缺。

  晨光熹微,帝王轿辇便从皇宫出发,经过一系列冗长的程序,所有流程赶在半日之内处置完毕。

  时候还尚早,国安寺内环境清幽,是个难得的心静之地,江瑢予临时决定在这住上一晚。

  高福立刻打点好了寺中一切,只剩留守下来的侍卫,再没外人,四周都是静悄悄的。

  江瑢予带着小太子在后山一带赏玩,小太子从未出过远门,性格也是怯生生的,却很黏江瑢予,上哪都要跟紧父皇,偏又看什么都稀奇,西看看东瞧瞧,哪里都想玩一玩,江瑢予也都依了他,只是在看着这个孩子时想的是谁那就无从而知了。

  小孩儿很乖,自己就能玩地很开心,只要江瑢予在视野内就够了,多数时候都是江瑢予看着小小的孩子这里跑一跑,那里探一探,他找了一处凉亭坐下,看着小孩儿自己玩,反正还有侍卫看顾,出不了什么事。

  很快玩至暮色四合,落日熔金之际,橙色淡紫色浅青色的晚霞交相辉映,铺了半壁天空,小孩儿也玩累了,由着侍女把他抱到凉亭里和江瑢予一起休息。

  江瑢予给孩子喂了一点新鲜果汁,和他坐在一起观赏落日。

  小孩儿起先还乖地很,又坐了会儿太阳已经彻底下山了,隐约可见一轮银月悬挂天边,晚膳也就地在凉亭用了,吃的是寺庙的斋饭,味道清淡,但胜在精致,倒也不错。

  小孩儿玩了一天,又吃饱喝足,本该是极其犯困的时候,睡眼惺忪地窝在江瑢予怀里打哈欠,眼泪都快要咕涌出来了,却又舍不得就这样直接睡去。

  江瑢予抱着孩子轻轻拍着,脑中思绪万千,早已不知飘向何方了。

  “父皇!!”小孩忽然兴奋地叫了起来,江瑢予低头朝孩子望去,就见小孩儿眼神晶亮,指着天空激动道:“是灯灯!好多!!”

  江瑢予一抬头,看到了。

  数盏长明灯从山头冉冉升起,橙色烛火映亮半壁夜空,底下万家灯火如一条流动的星河,奔流涌向心中所念之地。在这一刻,世间所有景象皆近在眼前,仿佛只要向前一伸手,就能触碰到微渺深处挂念的那个人。

  江瑢予震撼了一瞬。

  小太子早就脱离江瑢予的怀抱,自己踮起脚尖趴在护栏上,仰着头看越来越多的长明灯,江瑢予也站了起来,抱起小孩儿,忽而说了一句,“我们也去放盏灯吧。”

  “哇,可以吗父皇,好耶!!”小孩儿在江瑢予怀里很是开心,一双黑葡萄似的眼睛睁得老大,满眼都是激动。

  江瑢予看着他的眼睛,笑了一声,“当然可以,走,父皇带你去放灯。”

  小孩高兴坏了,牵着江瑢予的手蹦蹦跳跳地往外走,江瑢予带着孩子来到寺庙前院和住持说明来意,住持立刻差人送来长明灯,带他们到放灯之处。

  这里的每一盏灯都代表着一份祝福,白天来此上香的香客填好灯祈好愿,待到晚间,再由寺庙统一放灯,寄出相思长明。

  江瑢予入乡随俗,拿了笔在小孩儿拿着的那盏灯上写上他的名字,再添上祝愿,写完了才递还给孩子,小孩儿接过灯眼睛亮晶晶地看了一会儿,又仰起头巴巴看江瑢予写他手里那盏,江瑢予执着笔,却半天都没落下一个字。

  他所愿所求,皆凭自己。

  江瑢予是不信神佛的,他自小生活如履薄冰,过往的经历告诉他,要想得到什么,就必须要算无遗策尽力一争,他一直以来也是这么做的,如愿登上高殿保全性命。

  若非说有什么想要祈愿的,也只剩下那么一个人。

  江瑢予怔神之际,手下已经熟练地写了一个俊逸遒劲的名字:

  ——沈韫。

  是了,他唯一挂念着的,担忧着的,在意着的,从来都只有那一个人。

  经年关心不已,从来不曾缺席,哪怕是三年前,沈韫出京城后的一举一动他也是知道的,沈韫去了哪里,何时投入了军营,他俱都知晓。

  但那时他甫一登基,所做之事有限。他曾给袁义下过秘令,不让沈韫领军打战,他不需要沈韫冒着生命危险去获取那点微不足道的军功,沈韫完全可以在他的荫蔽下安然度过一生,后来沈韫以普通兵卒的身份立下那些战功他是没想到的。

  若是早知道,断不可能让沈韫——

  江瑢予深深一闭眼,手里紧紧攥着那盏长明灯。

  “父皇父皇!你快点写呀!写好了我们一起放灯!”小孩儿不认识字,也看不懂江瑢予的纠结,他只想和亲近的父皇一起放灯许愿。

  江瑢予猝然睁眼,匆匆落下一句“康宁喜乐,顺遂无虞”便搁下笔,和小孩儿一起虔诚地点上烛火,轻柔地放飞手里暖灯,抬头望着两盏微光没入烁夜星海。

  江瑢予终于满意地勾了勾唇角,绽放出连日来的第一抹笑意。

  小孩儿放完灯,又看了一阵,很快激情退却,困倦再次席卷,早有准备的侍女在一旁候着,随时接下睡着的小太子,带他回去睡觉,小孩儿却挣开了,转而又抱了抱江瑢予的腿,巴巴地抬头看他,漆黑的葡萄大眼里已经因为困倦而染上一层晶透水光,乖巧疼人地叮嘱:“父皇也早点睡觉,不要熬夜哦。”

  说完又抱了抱江瑢予,这才跟着侍女回去睡觉。

  江瑢予在小孩儿说那句话的时猝不及防心软了一下,甚至小孩被侍女抱下去了他也久久未曾回神,坐在原位怔忪起来。

  印象中已经很久没有过这样的触动心软了。

  久到江瑢予都有些想不起来他上次有这种感觉是什么时候了,酸酸的,胀胀的,夹杂着酸涩却又温情的一个嘱咐,一个眼神,一个贴抱。

  只记得那同样是一双湿漉漉,纯稚可怜,又噙着水光的眼睛。

  小孩子大抵都是这样的,江瑢予其实记不太清沈韫小时的样子了,但那个神情他永远都不会忘,小小的孩子比现在的太子还要小上一些,时常一副欲哭不哭的委屈样,偏还倔强地瘪着嘴就是不肯哭出来,强做成熟冷静。

  江瑢予其实也很无措,不知道要怎么对待那么小的孩子,然而不等他笨拙地哄哄这个幼小可怜的小东西,沈韫就先一步紧紧抱住了他的腿。

  抬起一双湿凌凌的眸子无辜望他。

  江瑢予登时就心软了,心脏蓦地被戳漏一个洞,温软倾泻出来,情不自禁地抱起这个堪堪到他腿边的孩子,露出自出宫以来的第一抹笑意。

  彼时的江瑢予因为母妃暴毙,失去先帝宠爱,在那吃人不吐骨头的后宫中举步维艰,又不慎中了毒,拖着郁郁寡欢的病弱躯体出宫休养。

  他在这大染缸里见过利欲熏天,阴谋诡计,艰险狡诈,这世间再没有任何东西洁净如洗,能入他眼,这是他差点丢了半条命得出的代价,一直到如沈韫那双黑曜石般的眼瞳乍然出现——

  为着生命中这份难能可贵的干净,他甘愿庇护这个小家伙许多年。

  第一次的蓦然心软,再到后面无数次的习以为常,这样丰富且充沛的感情都是这个孩子给予他的,而他不过是提供了一点微不足道的庇护。

  江瑢予身形陡然晃了一下,被高福眼疾手快地一把撑住了。

  “陛下,你没事吧?”高福担忧地眉心都紧拧了起来。

  “朕无事。”江瑢予站稳身形,拂开了高福的手。他方才只是想到过往的一些片段,一时间心颤了一下,现在已经没什么事了。

  “陛下,奴婢送您回去休息吧。”高福看江瑢予的状态,不仅没有放心,反而更加担忧了。

  江瑢予点了点头,强压下心头那股酸涩,在溶溶月色下转身回了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