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韫领着一列亲兵部队率先前行探路。

  才出京畿,其实没必要这么着急,沈韫只是单纯地不想看见那个人,分明巴不得他离开,偏又立在墙头仿佛一副不舍之态,沈韫既知他不在乎,又怎能做到无动于衷,故而加紧速度策马离开。

  不看不念,不记不想。

  他能做到。

  心里是这么想,却是驾马一口气跑出了十几里,心中欲壑难平,连带着胸膛都在微微起伏,沈韫再次拉紧缰绳回神时,就连他带的亲兵部队都被他甩出了几里开外,遂放慢速度,在这叠青泄翠的山林下等着他们赶上。

  彼时将临盛夏,山林葱郁,枝叶簌簌,下京城的这条道上长日人迹罕至,除了一些零散商队,几乎没什么人行过。

  沈韫估算了下时间,距离大部队跟上应当还要一个时辰,他跃上山顶远远眺望了下,沈韫上来才发现,都站到这里了,竟然还能隐约瞧见皇宫,不过转念一想,又觉得没什么稀奇的,看到也正常,便盘坐在地等了起来。

  等待期间,偶有几队商运车路过,沈韫也懒得看,百无聊赖地躺在草地上支着腿。

  然而接下来的一拨人倒是吸引了他的注意,那些马车沿路辚辚而下,说富贵也不算富贵,说贫寒倒也还不至于,而且数目不小,沈韫坐起身注意了下,发现那些都是和夏立淳有过苟且的官员,被江瑢予一次性褫夺掉职位,保了条命下来灰溜溜地夹着尾巴滚出了京城。

  沈韫嗤笑一声,垂眸暼了一眼,没再过多关注。

  下方那些马车继续向前驶去,车上众人皆是一片哀戚,在上面都能听见下方传来的幽怨哀愁或是啼哭吵闹声,沈韫不免又想到了江瑢予。

  他倒是本事,把夏立淳的爪牙一一拔尽,清剿他的势力,抄夺他的库存,昔日繁华人来人往的丞相府转瞬间就门庭凋敝,人走茶凉。

  江瑢予迟迟不肯给他个痛快,夏立淳没了丞相之权,却还要尽丞相之事,没有俸禄没有津贴,要是哪天犯了错误或是江瑢予不高兴了,随时都能收拾他。

  这个人果真物尽其用,什么东西都要牢牢攥在手里。

  沈韫忽而生出了这样的想法,轻轻笑了一声,这一刻竟然看开了些许。

  可紧接着,他就意识到不对,直坐起身,只见前方尽头处忽而涌出一群黑衣人,黑衣人数不多,但杀意十足,直奔目标。

  ——是夏立淳派来的杀手!

  这是沈韫脑子里蹦出来的第一想法,夏立淳为人心狠,这些破落官员手里或多或少知道他的阴私,他不可能容许这些人活下去。

  沈韫目光一凛,盘踞上方屏息观察下方动静。

  下面那些官员都已失去官职,身边早就没了能人异士,至多只有一些家仆,就算会些拳脚功夫也绝不可能敌得了这些刺客,很快便落于下风,眼看着最前头的官员即将被刺客一剑贯穿,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沈韫捡了一块石子轻巧一掷,弹开剑锋,飞身而下。

  锵——

  刺客被他一剑震开,见是他,表情微愕了一瞬,旋即不由分说持剑攻上,招招直奔要害,双方顿时打地不可开交。

  其他官员也看愣了,他们也和沈韫想的一样,这杀手必然是夏立淳派来取他们性命的。他们实在没想到,都到了这等山穷水尽的一步,夏立淳竟然还不放过他们,连带着和刺客争杀的沈韫也被他们一齐恨上了。

  在他们看来,这群人都是一丘之貉。

  就在沈韫被刺客纠缠地脱不开身时,余下黑衣人直接提剑刺向最前端一名官员,眼见着锋利剑尖直逼面门,那人瞳孔无声骤缩到了极致,整个人僵硬地不知所措,竟是连躲避都不会了。

  说时迟那时快,就在剑锋即将贯穿那人胸腔时沈韫脚下一个飞踢,直接挑了另一名刺客手中长剑,隔空挑向行凶的刺客。

  下一刻,“啊啊啊!”的惊叫声四起。

  刺客被长剑当胸贯穿,长剑顶出直接带出一条新鲜的血箭,喷了那官员一脸,差点把人吓得软倒在地,当场撅了过去。

  其他人也纷纷惊恐后退。

  沈韫一皱眉,快速解决围困他的黑衣人,准备来这边将人救下,剩下的刺客死的死伤的伤,几人对了个眼神,距离人群最近的刺客佯攻假装行凶,沈韫果然朝这边奔来,等双方距离拉开,刺客却扔下一个烟雾弹闪身逃遁了。

  沈韫不防耽搁了片刻,等视野再次清晰时,他只看到一连片消失的黑色背影,这些人逃了。

  他们不是死士。

  是了,夏立淳大势已去,杀不杀这些人已经没有意义,他自己都是瓮中之鳖。且这些刺客手段狠辣,却又懂得明哲保身,这样的行事作风沈韫蓦然觉得有一丝熟悉,还不等沈韫抓住这电光火石的一念,人群就惊叫起来。

  “是你!沈统领!”“你想做什么,别过来,是不是夏立淳让你过来杀我们的!”“这里离京畿不远,你想做什么!”“你不要过来——”

  这些人看着他连连后退,好像他是什么吃人的阎罗,沈韫张了张口,本想说些什么,但看这些人的命已经保住,至少还能牵制夏立淳,不会对江瑢予造成任何威胁,便又把嘴闭上了,转身欲走。

  就在这时,后面一女子陡地哭叫起来:“是你!果然是你!我早跟夫君说过不能信你,可是他不信,被夏立淳那个奸贼害了!还有你,沈韫,你也好不到哪里去,你背叛了丞相!不对,你从来都没有站在丞相这边,你一直跟陛下,你跟陛下——”

  女人看着他,一双眼睛就像淬了剧毒,一字一句恶狠狠泣泪道:“你跟陛下狼狈为奸,龃龉苟且!我明白了,什么太子,什么心爱之人,都是假的,全是假的!你们沆瀣一气,小太子长得像先帝根本不像陛下,那根本不是陛下的孩子,那个孩子根本就是三年前六皇子妃——”

  噗呲——

  女人话音未落,猝然喷出一口鲜血,她不可置信低头望去,却见腹部被匕首捅穿,扎出一个淋漓可怖的血洞,鲜血一汩汩地往外冒,女人在濒死之际回头,却见刺伤她的竟然是他夫君,女人颤声问:“……为什么?”

  那官员眼底一片惊惧的冷漠:“你辱骂陛下,这事如果传进京城,我们全都得死!为了家族的延续,你只能去死!”

  说完,匕首在女人腹腔狠狠绞了一圈,女人当场毙命。

  这一系列惊变沈韫也是吃了一惊,他实在没想到事态竟然发展成了这个地步。

  在场众人猝不及防听到这个重磅消息,也都震惊地看向沈韫,在信和不信之间反复横跳,其实还是信的了,不然那个女人也不必死。

  沈韫也很吃惊,但他脑中更快的反应是,这件事绝对不能让人知道。

  他冷冷一抬眼,乜向众人,所有人俱浑身剧颤地望向他,生怕他杀人灭口。

  这当然是不可能的,太子早已入主东宫,怎可能就凭这几人就起波折,江瑢予既然做了就不可能留下把柄,就算有人提起也只剩一个结果——

  死无对证。

  这一点想都不用想,沈韫深深一闭眼,心头滚过万般滋味,明白了一切。

  六皇子之事他是知晓的,只是从未将这两件事联想到一起,但天底下哪有不透风的墙,总会有人知道,总会有人疑心,譬如方才那个女人。

  沈韫不知道她是怎么知道的,或许是女人天生直觉敏锐,或许是当年走漏了风声,但这些都不重要了。

  为什么,江瑢予明明计算好了一切,他完全可以应付眼前困境,就算他信不过别人难道也信不过自己吗,这可是一个孩子啊。事关大局,江瑢予怎么能这样狠心,什么都不告诉他,就这样强行将他推开,让他彻底沦为一个局外人。

  这比直接拒绝他还要叫人扎心。

  沈韫再睁眼时已是满目霜寒,他一步步走向这些人,所有人顿时惊惧抱做一团,害怕看他,再没了之前的愤懑,在死亡面前,一切都显得那么微不足道。

  沈韫当然不是要杀他们,但他需要他们永远闭嘴,这是他首要做的事,这件事他既已知晓便不能坐视不管。

  即使,自己心如刀绞。

  随着沈韫的步步逼近,那群人已经后怕地失语了,口不择言道:“沈……沈统领,我们不会说的,我们什么都不知道,我们保证什么都不会说!真的!沈统领,我们……你不能杀人,这里来往路人不可能不留痕迹,皇城底下岂容你等放肆!你你……”

  沈韫勾起一抹唇角,宛如地狱修罗,冷酷道:“放心,我不杀人。但是诸位可别忘了,你们都曾为官家,所有信息全部记录在册,就算你们不再当官了,跑得了和尚也跑不了庙,你们的祖籍家人,总有一样是你们在意的吧。”

  “今日之事如有一字泄露,在场诸位谁也脱不了干系,到时发生什么事可就不是本统领能掌控的了。”

  沈韫目光冷峻如冰,分明是最平常的一句话,却叫人如刀架脖,在场的人如还想要命,谁也不会不要命地斗胆去说这种皇家密辛。

  “是是,我们知道,我们什么都不会说。”“我们保证,如有泄露天打雷劈,不得好死!”“没错没错,我们都发誓,绝对不会说出一个字,我们什么也不知道。”

  “……”

  沈韫没空听他们的保证,远处踢踏马蹄声由远及近,是他的一列卫兵赶过来了,沈韫冷声盯着这群人,吐出一句,“还不快走!”

  众人问也不敢问,赶紧一把钻进马车,驾马飞快地跑了,连带方才那女人的尸体都被一同拖走,整个场地顷刻间便空旷干净下来,独剩沈韫一人形单影只。

  他浑身的力气都像是被抽空了。

  身前是康庄大道,是一条光明盛大的鲜花灿路;身后是心之所往,却是个叫人心如刀绞的伤心地,该如何抉择已然明了。

  沈韫纵身上马,一夹马腹调转方向,在和那又重又疾的马蹄会和后,骤然拉紧缰绳向外疾驰而去,众士兵神情激昂地跟上他们心目中的战神奔赴战场,飞扬马蹄溅起一地灰尘,掩去青年干脆决绝的身影。

  少年的爱最是炽烈炙热,青年却不得不顾及体面自尊,再不能随心所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