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瑢予恍然间仿佛见到了沈韫。

  彼时的沈韫还是个小团子,黏他黏的很紧,小团子比刚撞上他时已经长大不少,但对少年江瑢予来说,依旧是小小一只。

  这个年纪的孩子正是调皮旺盛阶段,尤其是沈韫,甚至一度强势悍然地混成了当地一霸,只在江瑢予面前露出温软模样。

  小沈韫自以为在他在外头做的那些事足够隐蔽,殊不知全落在了江瑢予的眼底,江瑢予每次看着小孩在外面忽悠整蛊其他傻乎乎的小孩,总会忍不住染上点点笑意。

  看了一圈,还是他养的小崽子最聪明。

  沈韫欺负完其他小孩,小小的孩子却并没有多高兴,回到兰亭别苑找了个角落熟练地把自己团起来了,江瑢予放下书盯了他半天,见小孩儿情绪是真低落,轻步走了过去。

  “这是谁家的小可怜儿躲在这里啊?嗯?”

  江瑢予清透带笑的声音自后传来,小小的孩子一惊,愕然抬头,还不待他反应,整个身躯已然落进了一个温暖的怀抱,江瑢予抱着孩子就地坐在台阶上,小孩儿趴在他的肩头,抱着他的脖子,声音也是哼哼唧唧奶声奶气的。

  到底没忍住,和他的殿下委屈告状,“他们都说我是没爹娘养的野孩子,骂我克死父母,是个扫把星,坏种,还说我爹娘都是我害死的,呜呜。”

  江瑢予没想到是这个原因,拍了拍孩子的背,眸中神色不明。

  熟练安慰起小孩:“有父亲也不见得是什么好事,倒不如没有。你父亲可是镇国大将军,武功盖世,你母亲也是少有的巾帼英雄,他们都很爱你,你母亲不顾危险孤身前往战场和你父亲牺牲在一起,这是世间少有的伉俪情深。更不是你的错,错的是那些害死他们的人。”

  小小的孩子其实并没有听懂,但殿下说不是他的错,殿下这么厉害,这么好看,又对他这么好,说的肯定都是对的。

  于是更加圈紧了江瑢予的脖颈,害羞地亲了江瑢予侧脸一下,亲完立刻把整张小脸埋进江瑢予颈间。

  江瑢予本来一怔,看小东西这么害羞,旋即弯了弯唇角,哑然失笑,起身抱起孩子和他一起看书。

  抱着抱着,怀里的小不点也抱大了,直到他的怀里再也坐不下这么个少年。

  少年沈韫不再如幼时那般敏感缺爱,会为旁人两句闲言碎语闷声难过,也再没有那么多的时间整日跟个小尾巴似的黏着江瑢予。

  他每天时间排地很满,卯时不至便要起床练武,上下午去学堂念书,日耕不辍。

  练武倒没什么,沈韫天赋卓绝,加之自己也喜欢,进步可谓神速,其水平甚至隐隐有超越他父亲之势,但他的功课就很是令人头疼了,夫子在上头讲的天花乱坠,他在下面画的格外沉醉。

  眼见夫子气地横眉竖眼,一柄戒尺朝他当空飞来,沈韫头也不抬,两指轻松夹住了木尺,蹙着眉心专心修改手中画作。

  夫子气得胡子抽了抽,他倒要瞧瞧沈韫在沉迷什么大作,结果走近一看,纸上赫然是江瑢予的面容,一颦一笑尽皆传神。

  老夫子当即气地一仰倒,把人给轰了出去。

  后来江瑢予得知这件事也着急上了火,想着不如给沈韫换一个学堂,沈韫自己却没心没肺的无所谓,那些老夫子上课满嘴的知乎之者也,听得他都烦死了,远不如他的殿下声音好听。

  “殿下,我可以跟你一起学习吗,我不想去学堂。”少年拽着他的袖子眼巴巴央求,满眼都是委屈的渴望。

  江瑢予看着少年,也有些不忍心,若是没有兴趣,强学也的确学不进东西,江瑢予在心中权衡清利弊,发现还是将这少年留在自己身边学习比较好。

  不过,他从小喜爱读书博闻强识,该学习的课程早已学完,和沈韫一起学习显然是不可能的。

  “这样吧,从明日起,你就带上课本来我书房,我教你读书可好?”江瑢予再想不到比这更好的办法了,他学富五车,自认为不比那些学院夫子差,沈韫如不愿学习,他亲自教导也就是了,横竖他有的是时间。

  “真的吗!!”少年的激动之情溢于言表,一双澄澈的眼睛满是期待。

  江瑢予被少年的情绪感染,忍笑点了点头,给予了他肯定的答复,少年当即就抱着他的殿下开心地转了一圈。

  江瑢予一愣,下意识抱住少年脖颈,纵容道:“好了,快放我下来,被人看去太不像话。”

  沈韫又将人抱了一会,这才依依不舍的放下,一双眼睛笑眯眯的,“殿下对我真好,我最喜欢殿下了。”

  江瑢予强作镇定,却仍压制不住过快的心跳。

  他看向少年,那宠溺纵容的目光里有着自己都不曾察觉的笑意。

  自那时起,两人便更加亲近,住在一处,日出同起,日落共息。

  沈韫总是早早的起来练剑,有时候他练完剑江瑢予还在晨读,他就这样放轻脚步汗津津地走到江瑢予身后,倏然捂住江瑢予双眼,闹着他和他一起再洗一次脸,江瑢予嘴上嗔他没规矩,却又每一次都顺着少年的意愿做了,少年也知,他的殿下最是口是心非,对他心软,自然愈发得寸进尺。

  忙时两人各忙各的,江瑢予端坐书房处理要务,沈韫在院里勤奋练功,二人谁也不干扰谁,沈韫一转身就能看到书房里容色殊绝慕之倾之的殿下,江瑢予一抬眼也能看到朝气蓬勃炽烈热枕的少年。

  偶尔四目相对,两人皆是一笑,相得益彰。

  闲时两人更是时刻凑在一块,像对分不开的连体婴,江瑢予坐在院中秋千上闲适看书,少年则在身旁凭花舞剑,最后看的是人是书,江瑢予自己也不知晓了。

  雨时沈韫也总会耐心陪伴他的殿下下棋,少年总能找到有趣的话题将他的殿下逗地双目含笑,江瑢予说他也舍不得,一再宠溺纵容胆大包天的少年。

  一直到两人距离咫尺不知怎的都快贴到一处,这才触电般分开,两人齐齐背过身,却又不约而同一起失笑出声。

  那少年总是将他的一切都放在心上,他的衣食住行,事无巨细少年都要亲自上手,贴心到就连高福竟然都插不进手。

  诸如此类亲密无间的记忆江瑢予不知还有多少。

  只是过去的许多事情他都有些记不清了,一直到此刻,那些刻意尘封着的,无意忘却了的,无瑕想起的,在这一刻全部在他脑中纷至沓来,像一帧帧经年已久的时光影卷。

  而个中主角,只有他和沈韫两人。

  在这无垠的天地间,谁也横亘不进,谁也插足不了,偌大天地仿佛只有他们两人,只剩他们两人,其余一切皆是浮云虚妄。

  唯有他二人系为真实。

  江瑢予的眼睫早已湿润,一滴晶莹的泪珠沿着眼尾悄然滑落枕间,心脏深处猛一震颤,江瑢予猝然睁开那双漂亮潋滟的凤眼——

  只是这一次,那双眼里盛着的不再是精明算计,而是浩瀚磅礴的情感。

  江瑢予过去从不知自己本心为何,自他母妃仙去后,他再不知这世间冷暖为何物,是少年那炽热直白的情感一次又一次的感染他,将他重新带回人间,给了他最无私、最纯稚、最炽烈的汹涌爱意。

  而他,在不知不觉间其实早已深陷,奈何当局者迷,一叶障目一情迷心,将他唯一的心之所归处狠心推远。

  从此飘零无依。

  江瑢予胸口憋闷,挣扎起身却是剧烈咳嗽出一口鲜血,他咳地眼泪都出来了,竟然感觉不到痛意,反而是心中前所未有的畅快,往日困倦束缚他的枷锁已经卸下,再没有什么能够阻挡他的本心。

  他原以为是自己养大了这个孩子,其实是这孩子给了他无上宠爱,赠与他美好人间。

  他所有的喜怒哀乐都只为这一人起,担忧记挂也只为着这一人生。

  过往无数次的谨慎试探,也不过是心中有他。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

  江瑢予笑得竟然有些癫狂,所念所爱就在身边,他一而再再而三地享受着这人的好,却又一次次狠心将人推开。

  想通这点,江瑢予心口积郁竟吐出一大口血,弄出来的动静有点大,连高福都被惊动了,披衣过来,看到江瑢予的情况登时惊吓的眼睛骇然瞪大。

  “陛下,您这是怎么了,怎么会吐这么多血?!太医!太医!快来人去叫太医来!!”高福扬声朝外吼了一声,立刻就有侍卫去请太医了。

  江瑢予脸色苍白,无所谓一摆手,摇头道:“朕无事,不过是想通了些困惑已久的事情。”

  高福都吓呆了,想什么事情需要以吐血为代价,陛下身子本就不好,这要是有什么事可怎么得了啊。

  然而江瑢予却已经闭目不答了。

  高福在心中哀叹不已,又不敢当着江瑢予的面表现出来,直到太医乘夜赶来,皱眉捋须给江瑢予诊治以后,高福才终于找到了问话对象,“陛下如何了?”

  太医诊了一下脉,不确定,又诊了一下,反复多次,就在江瑢予都开始不耐烦的时候终于开口激动道:“陛下无事!这是心脉通畅的结果啊,心脉既通,陛下只要好好将养着身子很快就能恢复!”

  高福还是不可置信,“可是陛下吐了很多血,真的不要紧吗?”

  太医一摇头,“不要紧的,高总管,陛下这是心脉舒通,心中郁气被排解出来而已。这是好事,下官稍后会给陛下开副保养的方子,吃上几贴好好养着必无大碍。”

  在太医的再三保证下,高福勉强相信,然而还不等他送太医出来,江瑢予睁开眼眸,忽然问了句,“沈统领现下到哪里了?”

  高福如实回答:“世子已出嘉峪关,正向北越进发。”

  嘉峪关乃京城与北方州府分界线,沈韫都出了这里,就绝不可能再返程了。

  也罢,江瑢予手指一动,将眸中翻涌着的汹涌潮绪压进心底。

  他还是晚了一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