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年前,先帝身体亏空,暴毙宫中。

  举朝无首,太子势力如日中天,朝中最有声望继承皇位的除了东宫太子,还有另一位极具皇位竞争力的皇子,六皇子晟王。

  六皇子江瑢晟十三岁上战场,十五岁便连取敌方数位将领之首,立下煊赫军功,是整个朝野当之无愧的武官,更是百姓心中景仰的战神,因他甚少居住深宫,逃脱了先皇后和太子的迫害。

  彼时的六皇子在朝中已颇有一番声望,这和太子那种靠外戚干政打压来的声望不同,这是真正的民心,是名副其实的心之所向。

  便是在朝中,反对太子一党的尽数将宝押在了六皇子身上。

  而六皇子最终也不负众望,带着一身军功在众人翘首以盼中从战场急遽赶回京城,江瑢予同那些企而望归的民众一样,他也是期盼的。

  六皇子心胸宽广,雄韬武略皆备,假以时日,定会是一位开明的圣君。

  江瑢予同这位六哥的关系其实算得上不错,以往的宫廷宴会上,六皇子对他这位身娇病弱的皇弟也多有照料,不曾轻视过他半分,每每从战场归来也会给他带礼物,这在皇家已经是很难得的情谊。

  江瑢予甚至想过,如果六皇子顺利即位,他自请做一个闲王,游戏山水,有空还可以逗逗沈韫这样的少年郎,日子想必好不惬意。

  可惜,梦境终碎,万民一心的六皇子最后也没有从战场归来。

  人死魂灭,身归外土。

  江瑢予得知六皇子在半路暴毙时整个人都是懵圈的,但他没有像其他人或是耽于伤心,或是疲于奔命,他冷静沉着,都到了这种时候了,他还能想到立即赶往六皇子府,在绝境之下救下六皇子妃和她腹中尚未出生的遗腹子。

  这个孩子是个命薄的,出生之前父亲就死了,母亲为了保护他而自焚王府,让太子一党相信她已追随六皇子而去,一尸两命。但实际上,那个孩子早已被提前托孤给了江瑢予。

  从那一刻,江瑢予的人生轨迹也就此改变。

  太子荒淫无道,无才善妒,一个六皇子就能让他不顾前途名声,死也要除了他,那时候江瑢予卧薪尝胆,在宫外休养多年,手中早就握有扳倒太子的诸多证据,他本想着,等六皇子回朝用这些助他一臂之力,早登皇位。

  却不想,成了自己的保命符。

  他这个九皇子,再怎么身子骨差,在宫中无甚根基,可毕竟也还是个皇子,也是有继承权的,在所有有竞争力的皇子都被太子除掉后,他也只剩下了这一条命,要么死在残酷的夺位之战中,要么推翻太子自己上位。

  前者江瑢予不愿,后者难度太大。

  哪怕他握有太子的诸多罪证也不能保证以压倒性的势力一举扳倒他,他在朝中不似六皇子和太子那样有深厚的根基,有强有力的支持者,有丰厚的资源。

  他什么都没有,他只有沈韫。

  一个虽然没有实权却握有整个朝野最精锐的一支铁腕兵力。江瑢予沉痛地闭上眼,出身皇宫,趋利附势是他与生俱来的本能,何况他本就很聪明,他当然知道该怎么抉择。

  用和沈韫的一场床第之欢巩固彼此联系,让沈韫全心全意为他所用,让沈韫成为他手中最锋利最猝不及防的一把尖刀。

  虽然很难,但他做到了。

  太子下狱,而他用最快最狠最准,众人反应不及的速度一举推翻太子成功上位,名正言顺清白无辜,他对得起天下人,却唯独利用了那个一腔赤诚的少年。

  他甫一登上高殿,手下没有任何势力可用,只能任人鱼肉,为避免这支锋利的刀刃落入旁人之手,为避免将来落人口舌皇位来路不正,他对这少年再一次下了狠手,将他打入诏狱,送离京城。

  彻底切断少年的富贵路。

  江瑢予从未有一刻如那般心痛过,剜心之痛大抵也不过如此了吧。

  那时的痛苦如潮水一般浸透了江瑢予的四肢百骸,他再也不想再次历经这样的切肤之痛,他再也不会任人拿捏,他要做那位高权重的上位者,成为自己的主宰。

  他不想纳妃就不纳,不想立后就不立。

  谁也休想妄图拿捏他,夏立淳,一把穷途末路的老骨头竟然胆敢来左右他,痴人说梦。

  想到这里,江瑢予唇角终于绽出近日来的第一抹微笑,“是的,弘儿,想念父皇吗?”

  “好想父皇,”小孩儿藕节似的手臂亲昵地圈住了江瑢予的脖子。

  江瑢予顺势将他抱了起来,柔声问怀中的孩子,“既然如此,那弘儿愿不愿意随父皇一起回宫,跟在父皇的身边?”

  江瑢予话是这样说,语气却是不容置喙的,高福看着不免有些担忧,然而小孩儿却是浑然不觉,笑的见牙不见眼,兴奋道:“好呀,那这样弘儿是不是就能经常见到父皇了?”

  “是啊,进了宫,当了太子弘儿就可以日日陪在父皇身边了。”

  随着江瑢予话音落下,高福瞳孔也在无声剧缩,那可是太子之位,陛下竟然就这般轻易许人——

  “好!那我要跟父皇进宫!”小孩儿的声音清脆而雀跃。他不知道太子是什么,但是他可以日日见到父皇了,这是他最开心的事。

  “燕姐姐,你快去收拾衣服,我们跟父皇进宫吧!”小孩儿亟不可待扭着小短脖子,一脸兴奋地和照顾自己的姐姐说。

  燕儿从怔愣中回神,赶紧就要去收拾东西。

  却被江瑢予出声制止了,“不必,皇宫什么都有,我们直接走就是。”

  说罢,转身离开,抱着孩子一步步消失在了浓稠夜色中。

  ·

  沈韫后来回想了很久,越想越懊悔,他根本无法接受江瑢予即将纳妃的事实,一想到那个人不再属于他,他整个人都要嫉妒地发疯——

  他根本无法忍受。

  他很想去找江瑢予说清楚,可每每入宫,江瑢予都不待见他。

  这还不算什么,最主要的是,前段时日各路官员向江瑢予劝谏他纳妃时他脸上还能看到明显的不悦,现下已经没有了。

  不管是谁说了什么,推荐了哪位大人尚书官员家的女儿,江瑢予眉眼间竟然都不再见愠色,甚至连那一抹幽微的烦躁都消失了。

  这个认知无疑让沈韫感到恐慌。

  他很难说服自己,但不得不承认,江瑢予大概是同意了这个决定。

  举朝上下都在为这一发现而欣喜若狂,尤其是夏立淳,更是乐地不能自已,早早地就开始安排入宫人选,其中大多是同他交好的官员贵女,当然,他自家也有一个小女儿准备入宫。

  得知这一消息的沈韫直接炸了,不由分说直接赶去了皇宫。

  依然没能成功见到江瑢予,他火急火燎地来,结果却被高福告知,陛下正在和内阁商议政事。

  没关系,他可以等。

  等了很久,沈韫也没有等来和江瑢予的见面,只等到江瑢予又要传唤内务府的消息。

  沈韫心里一咯噔……接见内务府,他这是要做什么。

  沈韫亟不可待就想冲进去问江瑢予,可一贯对他慈爱有加的高福竟然也将他拦在门外,说什么也不放他进去。

  沈韫无可奈何,尤有不甘的离开。

  接下来的几天他还是没有见到江瑢予,不管他怎么蹲点,江瑢予总有事忙,这件事最终以礼部尚书频繁进出御书房而告终。

  礼部——

  不用说沈韫也知道这是何意了,他整个人都颓丧了下去,其他人则反之,朝中大臣每个人脸上都洋溢着喜悦,他们和沈韫一样,心中唯一的想法就是:

  陛下大约已经有了心仪的皇后人选。

  不然怎会连日召见礼部尚书,除了商定重大仪式,众人再想不出其他的事由,而这重大事宜,除了封后大典外再没有这么大的阵势。

  至于皇后人选,除了陛下大概只有礼部尚书知晓了,奈何这家伙嘴皮子紧,不管旁人如何威逼利诱都不肯透露半分,甚至不少官员还私下押了赌注。

  而不管是谁,对他们来说都是有百利而无一害,陛下开了后宫,一旦建立起这种姻亲关系,往后的路途自然顺遂许多,没选上的也不打紧,至少给他们多了一条出路。

  霎时间,整个朝野喜气洋洋,仿佛蒙上了一层喜悦飘渺的绸。

  唯有沈韫,独立于众人之外,整个人都浸在阴翳里。

  又是一日早朝,江瑢予面色红润,整个人看着精神十足,喜悦之情溢于言表,殿堂上不乏有官员直接问起江瑢予的,江瑢予也未有拒绝,严丝合缝地一颔首,硬是不透露半分准皇后的消息。

  这让殿上更是兴奋,各种猜测众说纷纭。

  沈韫沉下一张脸,下早朝一如既往地没见到江瑢予,整个皇宫都忙得热火朝天,这一切迹象都在昭示着宫里不日就将迎来新后。

  沈韫从金銮殿拾阶而下,心头像压了一块沉甸甸的巨石,挪不开,避不掉,将人一点点压到窒息。

  而罪魁祸首,此刻却在紫宸殿悠然小憩,完全没有察觉这边的状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