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件事后,江瑢予一度精力都有些不济了。

  先前好不容易养好了些的身体也很快消瘦下去,甚至每天早朝过后江瑢予都没有那样充沛的精力来处理朝政。

  现在他一看到这些东西就烦燥得不行,就是藉由身体原因将纳妃之事一拖再拖,也终究不得其法,郁躁不已。

  每日御史都会被叫去御书房三令五申,江瑢予已经没有任何耐心再容忍这些人放肆下去了。

  可御史的回答也总令江瑢予不满意。

  他说:“陛下,一国不可无主母,皇后总是要立的,此为一国稳定之基,昌盛之本。”

  对此,江瑢予每每都没个好脸色,他薄怒道:“朕登基三年,前解决先帝留下的诸多祸患,后一度引领国家走向繁荣昌盛,海晏河清,从未听说过有什么风言风语,现在这江河盛世不就是最好的证明?!难道就因为那牛鼻子老道几句话,连御史也要来劝朕立后纳妃了吗?!”

  江瑢予从来都没有这样生气过,他过往或许动过怒,但从没有哪一次,像这次一样,短短几日就消耗掉了他这么多精力。

  这一回,他是真不高兴了。

  从来没有哪个人可以轻易拿捏住他的命门,谁都不可以。

  “陛下息怒,陛下若是真不愿意,只要随意做个样子堵住天下悠悠众口便可,陛下是天子,您的终身大事自然是天下人瞩目的焦点。至于皇后,陛下也可以先不立,待日后有了合适心仪的人选,届时再做打算。”御史如是道。

  他其实不明白,这件事虽然风声大,但相较于以往陛下遇到的问题来说可谓是不值一提,以陛下的能耐,区区一个后宫之位,决计不可能威胁难倒江瑢予。

  而这唯一的可能,就只能是,陛下自己不肯立后纳妃。

  季御史低着头,想不明白陛下为什么要如此大动肝火,又为何不愿用这样一个简单的行动来化解一个可能存在危险的重大危机。他向来支持江瑢予,可唯有这次,江瑢予失了理智,做出这番吃力不讨好的事,他实属无法理解。

  江瑢予闷了半天,他就像是在跟自己置气,又像是终于找到了一个破解之法,目光倏然转至御史身上。

  少顷,他语调诡谲却又带着镇压一切的平静,淡然开口:“是不是只要朕立下太子,就能堵住这些人的嘴巴了?”

  季御史听到他话,顿时一怔,不可置信一抬头:“可不立后,哪里来的太子?”

  谁知江瑢予悄然提起唇角,勾勒出一个漠然到没有任何温度的冰凉弧度,甚至连表情都是阴测测的,他垂下睫,目光莫名晦暗,他声音一沉:“御史只要回答朕的问题即可。”

  御史心中一跳,却还是认真想了想,回答他:“是。”

  江瑢予坐在御座上,得到了肯定的答复,终于展颜一笑。

  御史甫一抬头,正好看见那抹尚未消散,冶丽而薄凉的笑容,他心内一惊,却也明白此时的陛下心情不是很好,识趣地不再多说惹他不悦了。

  等御史也退出御书房,江瑢予一人枯坐在御座之上,他唇角笑容才渐次收起,继而落成了无边的空茫。

  沈韫是在暮色四合时才急匆匆赶到皇宫的。

  他这几日一刻也不敢耽搁地忙碌,生怕自己晚了一步,江瑢予就已经改变主意,决定选秀纳妃,即使知道改变不了什么既定的结局,他仍旧抱着那一丝微渺的希冀,期待着那一毫无法宣之于口的回复。

  不过他终究还是失望了。

  江瑢予甚至都不怎么待见他,只是公事公办地在御书房接待了他,就连距离都一下拉开,好像他们就只是尚能说得上话的普通君臣。

  仅此而已。

  沈韫察觉到这种变化时说不难受是不可能的,但他还是很快地调整了情绪,将自己这几日的劳动成果禀告给江瑢予,“陛下,有了这些铁证,陛下便可以直接下令处置这些人了。”

  沈韫说完期待地看向江瑢予,他希望江瑢予能所有回应,不管说什么,只要能说句话就好,什么都行。

  可江瑢予什么都没说。

  沈韫眼里的光一点点黯淡下去。

  江瑢予不是没有注意到,他张了张口,却在没有发出声音之前又闭上了,御史说的不错,他没必要在这个节骨眼上再节外生枝,他已经很是烦躁了,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保持距离对彼此双方都好。

  最终,江瑢予只是微微一颔首,疏离道:“朕知道了,稍后你将这些证据转交给御史,他自会核实处理。若无要事,你便退下吧。”

  说完,一眼都没有再看沈韫。

  “陛下,”沈韫站着不动,声音艰涩,“这些让陛下不快的人都解决后,陛下能不能……能不能暂缓一下充盈后宫的计划。”

  沈韫掩在官袍之下的手掌攥地死紧,他甚至没有立场让江瑢予不要纳妃,而只能退而求其次,让他暂缓扩充后宫。其实他也知道,自己这个要求有多不合理,江瑢予如今也已经三十有一,即便他再容貌昳丽,世无其二,也架不住他的身份地位摆在这里,这要是换做其他皇帝,早就三宫六院七十二皇妃了。

  江瑢予已经算是例外中的例外,极少中的极少,他不该奢求更多。

  江瑢予闻言抬眸看他一眼,到底还是回答他了,“你说的朕知道了,朕会考虑。”

  沈韫想要江瑢予回答他,可当这样的回复真正来临时,他发现自己还是无法接受,宛如亲手切肤般刺痛。在江瑢予回答他之前,他甚至以为自己能够坦然大度地接受这一切,可他发现他错了,大错特错。

  “陛下——”

  沈韫沉声开口,这次开口的声音是急躁而紧张的,他紧紧盯着江瑢予,想要收回自己刚才说过的话,可是却艰涩地怎么都张不了口。

  “嗯。”江瑢予还是回复了他。

  尽管话音利落而简洁,声音却是有史以来最为轻柔的一次,可惜沈韫还沉浸在自己的极度懊悔悲痛里,并没有发现这一细微区别。

  “退下吧,近日宫中繁忙,如无要事尽量少出入宫。”江瑢予垂下睫,淡淡收回目光。

  沈韫手心紧攥成拳,一言不发地退下了。

  待他走后,江瑢予看着青年的背影,无声地叹了口气。

  沈韫走后,又只剩江瑢予独身一人孤坐在御书房了,静坐良久,房中点着的烛火都烧地哔哔剥剥,即将燃尽。

  天也彻底黑了,前来更换烛火的侍女动作很轻,江瑢予那张面无表情昳丽冷白的脸更是彻底浸润在烛火的昏暗光线里。

  半晌,那张容貌秀丽的脸才终于一动,江瑢予挥退所有人,叫来高福,肃声道:“今夜随朕去皇庄一趟。”

  高福愕然抬头,眼中满是不可置信,他提醒江瑢予,“可今日不是十五也不是三十。”

  那个地方,陛下只在每月的这个日子才会前往,而眼下这个敏感的节骨眼上,陛下要去那里做什么,其意思不言而喻。

  “高福,朕意已决,到了那个时候了。”江瑢予的声音不轻不重,但话音里的坚定无人可以撼动,高福深知这一点。

  于是躬身道:“是。”

  深夜,江瑢予和高福披上斗篷,悄无声息地出了皇宫。

  这不是他们第一次出宫,高福每次都会将一切打点地妥当仔细,从未有人发现过,唯独上次去花灯会前,被沈韫撞见过一次,江瑢予要敷衍他很容易。

  截至目前,都没有人发现过这个秘密。

  马车早已安排好,江瑢予名下的这座皇庄离皇宫很近,用不着半个时辰便到达了目的地,说是皇庄,其实这地方很荒凉,人烟稀少,就连道路都长满杂草,尚未修缮完全,不过江瑢予早已轻车熟路,他到了地方,直接掀帘下车。

  带着高福直往皇庄深处。

  高福到这里来过很多次,但从来没有哪一次像今天这样紧张,心脏砰砰砰地直跳,他预感到了事情的严重性,却不知道该如何劝谏陛下,或许也不用劝谏了。

  就在高福的惴惴不安中,江瑢予已快步走到皇庄门口,他站到这扇门前,自然也清楚这扇门之后的是什么,也更加明白自己此行前来究竟是要做什么,他垂下睫,在门前冷静立了片刻。

  旋即,毫不犹豫,深呼一口气唰地推开梨花木门。

  随着门扉向两边打开,里边的情况也变得一览无余。

  一声清脆惊喜的“父皇”在黑夜中乍然响起,一个矮小粉白的团子随着房门被推开的声音蓦然转身,在见到江瑢予那张熟悉的面容时,激动地像个小炮弹,拔腿就朝他冲了过来。

  江瑢予也顺势蹲下,抱住了小孩儿。

  小孩没想到今天能见到江瑢予,因为跑步,整张小脸都泛起了孩童健康的红润,那是一张和江瑢予没有半分相像但仍然可爱生动的脸。

  ——那是三年前,沈韫离开京城时就已经存在的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