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五日晚,上京花灯会。

  江瑢予一身赤色宽袖常服,只随身带了几个暗卫,旋即坐上一辆华而不扬的马车赶在暮色西沉的余辉里出了宫门,沈韫准时准点在城门接应他。

  车内骤然钻进来一个人,江瑢予面色微愕,不咸不淡乜了他一眼,嗤了声,“没点规矩。”

  动作却无比熟稔地往旁边让出了半边空位。

  沈韫笑嘻嘻坐下:“在外面难道还要给陛下行大礼吗,这要是暴露了陛下身份可怎么是好,再说,陛下这马车这么大,给臣坐一坐又怎么了。”

  “玩弄文字。”江瑢予眼里噙上一抹笑意,视线滑向车外,望向远方广袤夕景。

  原因无他,实在是沈韫的存在感太迫人了,马车空间再大毕竟也只是马车,容纳他一人绰绰有余,可再上来一个人,还是如沈韫这般长身玉立的成年男子,甚至沈韫那双修长无处安放的腿总能不经意间撞上他的。

  几乎一瞬间,车内就逼仄起来。

  加之沈韫同他坐得近,连他的灼热体温江瑢予都清晰可感。

  沈韫倒是没注意到些,而是时不时找些有趣话题同江瑢予闲聊。

  在外面没了身份的束缚,江瑢予难得放松,好脾气地回答了沈韫所有问题,这平和的愉快气氛几乎像极了三年之前他们的相处模式。

  沈韫兴致勃勃地一连询问了江瑢予诸多问题,江瑢予也都答了,而且没有出言埋汰他,沈韫不由十分高兴,还想多说些什么。

  这时暗卫在前面拉住缰绳吁了一声,停稳马车,居然已经到地方了。

  沈韫的一腔热情被迫冷却下来,旋即若无其事先一步跳下马车,待江瑢予弯腰出来时伸手欲扶他,暗卫都在一旁站着,沈韫也察觉过来自己行为不妥,就在他要收回来时,江瑢予已经一把搭上了。

  沈韫一怔,就在这眨眼间,江瑢予已经藉由他手站到平地,对身后暗卫吩咐了一声走吧。

  沈韫自觉一并站到距离他身侧后半步,就在他将将后退之时,江瑢予叫住他,“今日微服出宫,朕不再是陛下,你也不是沈统领,这里无一人知晓你我二人身份,过来吧。”

  沈韫一喜,抬眸看他,可江瑢予已经转过脸望向前方了,从他这个角度,只能看见江瑢予浓密纤长微微垂着的半侧眼睫,和敛着情绪的半张白皙脸颊。

  沈韫立即举步跟上。

  很快,两人便置身于喧嚣花灯会中。

  沈韫融入地很快,瞬间就和周边各路小贩活泛地交谈起来了,这一点落在江瑢予眼里,倒是一个十分喜闻乐见的优点。

  江瑢予绝大部分时候都在注视着沈韫。

  看着他买东西,看他没有任何障碍熟练无比的和小商贩讨价还价,眸中不由染了点点笑意,这完全是个下意识纵容的习惯。

  他眼中那一抹明亮笑意尚未来得及收起,沈韫就拿着想买的东西朝他转过头,声音有些高昂,“陛……公子,这个你喜欢吗?”

  那是一根白玉发髻。

  江瑢予看着青年热衷的样子,有些无奈,“不错,你——”

  话音未落,便听沈韫转头对老板道:“这个、这个、还有那个,全给我包起来。”

  说完付钱迫不及待奔回江瑢予身边,将买的东西递给他:“公子,这些都给你。”

  江瑢予看着沈韫手中包着的东西,挑了挑眉,“你月俸不少啊。”

  这就纯属是揶揄了,沈韫手中拿的那些发髻玉料都属上品,价格不菲,再加上工费和商人赚差价,还真不是沈韫的俸禄能够负担得起的。

  “没有多少。再说,我要那么多钱做什么,没什么要买的。”沈韫看着他,手还维持着那个动作。

  江瑢予看青年如此固执,他再这么举下去,周围人都要看过来,便随手收下了。

  眼看沈韫还要继续买,江瑢予及时拦住了他,“朕不需要买这么多衣服,尚衣局裁的衣裳朕都穿不完了。”

  “好。”沈韫放下准备购物的手,有些局促。

  江瑢予看着他,恍然间想起他从前的许多衣物都是沈韫买的。

  各色绸缎锦袍,冬衣大氅,多到他的衣柜都塞不下。先帝从不记得还有他这么个儿子,但他的衣食住行从未短缺过,这其中一大半都要归咎于沈韫的功劳。

  沈韫一直在拿镇北王府的家私补贴他。

  从前习以为常,现在再回想,另有一番复杂滋味。江瑢予侧首瞥了兴致勃勃的青年一眼,到底没忍拒绝。

  他缓和了语气,对青年道:“你去买些吃的过来吧。”

  沈韫闻言一悸,刹那间他眼睛都好似闪了一下,不过很快,他眸中光彩又黯淡下去,欲言又止:“可是我不在的话陛下……”

  “无妨,你去就是,还有暗卫,”江瑢予指了一个方向,“朕就在那上面等你。”

  沈韫顺着他指的方向望去,那是一处地势极高的酒楼,这大街目之所及处皆在其视野内。

  见江瑢予在他视线之内,沈韫这才放下心,却还是着急道:“我尽快买完东西回来,陛下等我,不要乱走。”

  在沈韫的再三叮嘱下,江瑢予点了点头,目送他远去。

  待青年的背影彻底消失在眼睫深处,江瑢予却并未如约前去酒楼,暗卫担心地提醒他,可还不等人把话说完,江瑢予便一抬手打断了,“不急,随朕先去别处逛逛。”

  江瑢予做出这个决定其实也是存了一点私心的,他不在身旁,同沈韫相处的人自然也就多了。

  据他观察,沈韫确实很是依赖他,他在时沈韫的视线总会不由自主落在他身上,旁的事情自然而然也就没了心思,就连稍微分离一会,沈韫都要一再叮嘱,这实在不是个好习惯。

  而最可怕的是他竟然也渐次习惯了这种相处模式,丝毫没有觉出任何不对,一直到沈韫方才要给他买衣物才猛然惊醒。

  江瑢予自己都惊滞了一瞬。

  有些习惯,确实是该改一改了。

  江瑢予无奈一摇头,朝前逛去。

  花灯会确实热闹,各种商贩络绎不绝,卖胭脂水粉的,糕点食肆的,绸缎衣物的,看得人眼花缭乱,随处可见行人稚童拿着花灯穿街走巷,这样热闹的场景江瑢予却连一个眼神都欠奉。

  他想找一处铁匠铺,锻一把利剑送给沈韫。

  这完全是下意识生出来的念头,他过去从未生出过要送什么东西给沈韫的想法。

  在他还住在兰亭别苑的那些年,他对沈韫足够纵容,沈韫想要的东西直接拿就是,甚至不用和他报备,基本他有的东西,沈韫尽可同用。

  因此江瑢予从未想过要专门送沈韫什么东西。

  但是今晚,他想要亲自送一样礼物的情绪是如此强烈,强烈到让他忍不住立刻就要实行。

  而此时刚买完江瑢予喜欢吃的糕点食物的沈韫,开心转头朝酒楼看去,可哪里还有半点江瑢予的影子,沈韫顿时大惊失色,连老板刚打包好的千叶樱桃也顾不上要了,他立刻返身就往回赶。

  身后老板不明所以地喊他:“诶,客官!你的东西还没拿,银钱还没找呢!!”

  然而沈韫早已充耳不闻,消失在人群中央。

  从始至终,都未曾出现过江瑢予所期待的那般模样。

  这厢的江瑢予正带着暗卫从容逛起兵器铺,对于兵器他其实不太了解,不过好在材质他还是能够辨出一二的,也知道沈韫喜欢何种长剑,若是没有满意趁手的,大不了他回去叫人亲自打一柄就是。

  这样一想,江瑢予心情显然不错。

  而这心情一不错,逛着的时间自然也就长了,暗卫揣摩不出江瑢予的心思,也不敢提醒他,不知不觉间江瑢予竟忘了时辰,等再想起要回去的时候已经很晚了,他还没有挑到满意的兵器。

  不是兵器材质不行,就是不符合沈韫平日用剑习惯,或是样式他自己不满意。

  各种原因江瑢予简直都要头疼了,他真不知道沈韫从前给他买东西是花了多少心思来挑选的,才能买的既多又合他心意。

  “罢了,”江瑢予不再看这些琳琅满目的佩剑,一转身对暗卫道:“先回去吧。”

  再不回去那个小兔崽子估计要等急了,到时还真不好收场。

  江瑢予有些无奈地扶额。

  暗卫立时紧跟他身后,江瑢予为尽快回去,抄了最近的小路往回赶,小路人烟稀少,分明离热闹的花灯会不过一墙之隔,竟然能冷落至此,江瑢予十分意外,不过并没有换道,而是沿原定计划继续赶路,反正还有暗卫在。

  江瑢予气定神闲,然而暗卫可就没有如此放松的心情了,不知道为什么,一踏进这里,他们总觉得有一抹异样,这对向来警觉的暗卫来说不敢轻视,几个暗卫一对眼色,立刻离江瑢予近了些,将他围护在中心。

  但愿不要出事,暗卫心中暗想。

  然而,事情还是未能如他们所愿,就在他们如临大敌保持警惕时果然有几个黑衣人纵身从墙头一跃而下。

  暗卫大喝:“保护陛下!!”

  根本不用说,距离江瑢予最近的四个暗卫顿时牢牢将江瑢予护在中央,横剑挡在身前,带他往外撤退,其余暗卫霎时朝黑衣人一呼而上,双方打得不可开交。

  顷刻之间,乒乒乓乓的兵刃缠斗声响成一片。

  江瑢予蹙眉看双方打成一片,那黑衣人来势汹汹,在这电光火石间江瑢予也想过,天下没有不透风的墙,大概是知道他出宫的消息,有些人坐不住了。

  可是,看着看着,情况似乎有点不对。

  这些黑衣人只在远处和暗卫打斗,且对方人多,完全可以靠人数将暗卫拖住,从而追杀他,但这些人为什么没有一点靠近他的意思。

  江瑢予阻止要带他离开的暗卫,眯起眼睛站在原地。

  “陛下——”

  暗卫急眼看他,却被江瑢予一个眼色制止了,暗卫只得严丝合缝地挡在江瑢予面前,防止他受到伤害,然而接下来发生的事情却让他们连眼珠子都睁大了。

  只见那群黑衣人被几个暗卫追的鬼哭狼嚎,那么些高大威猛的男人,再加上装备齐全,个个手持长刀,一个个的不用看脸都能想见他们有多凶神恶煞。

  然而现实却是这样的——

  “啊啊啊,少侠饶命,轻点轻点儿!!”“别打脸别打脸,打人不打脸这是道上基本规矩你们不懂吗?!”“哎哎哎,腿也不能打,我明天还要干活呢,不能干活要扣钱的!!”

  “……”

  一群黑衣壮汉被暗卫打的抱头鼠窜,最离谱的是,暗卫连剑都还没有拔,就连凌厉掌风都还没有劈过去,那群黑衣人就这样在暗卫面前吱哇乱转,宛如一群迷路的智障。

  一时之间,暗卫:“……”

  江瑢予同样:“……”

  这是在做什么,给他表演一场刺杀猴戏吗。

  话虽如此,这里确实不安全了。江瑢予转身欲走,然而那群黑衣人看到江瑢予要走,终于想起来要去追他,奈何他们空有一副摄人的长相,战力实在菜的一批,方才还有个同伴从墙头往下跳的时候装逼过头崴了脚,现下正在表演单脚跳。

  场面一时滑稽不已。

  暗卫也十分无语,这是在讽刺他们吗,不过知道这群人伤不了江瑢予,这才稍微放下心,却也不敢多放,不管他们此番为何,都不该胆大包天行刺皇帝,众暗卫随即愤然上前要赶走这群黑衣人。

  谁知这些人就如狗皮膏药般粘人,甩都甩不掉,很快几个暗卫就被他们围做一团,正当此时,墙头再次跃上一群黑衣人。

  这些被暗卫拦住的黑衣壮汉不禁齐齐抬头仰望,呆滞道:“大人竟然还找了另一拨人吗……”

  然后,新来的一批黑衣人就在他们震惊张大嘴巴的惊羡目光中利落地从墙头一跃而下,那姿势,那身姿,可谓是真正的衣袂翻飞潇洒炫酷!

  黑衣壮汉惊呆了,“大人哪来的钱请这么厉害的人啊……完了完了,他们的钱肯定比咱们多,兄弟们支棱起来啊,不能让他们抢我们的钱!!”

  一说到钱,黑衣壮汉们虎躯一震,努力缠紧暗卫,打不过就抱,抱不到就啃,啃不到就赖,其手段简直无所不用其极!

  暗卫被缠地没法脱身,艰难转头去看江瑢予情况,虽然明知江瑢予那边不会有什么危险,可还是下意识担心,然而下一刻暗卫瞳孔骤缩——

  那根本不是什么菜鸡,而是真正的杀手!

  拦在江瑢予身前的暗卫防备不足登时被一脚蹬飞,其后的暗卫面色一寒,拔剑迎上。

  锵——

  两剑重重一撞,擦出爆裂火花。但暗卫的剑是横挡身前,刺客却是握剑直刺,从一开始的姿势上就落于下风,吃力对抗中逐渐不敌。

  这边被缠身的暗卫眼神一凛,发力挣开这群菜批,这些人是在给他们放烟雾弹,迷惑他们视线,拖住他们脚步,可恨他们竟然中了这么简单的小把戏,太可恨了!

  暗卫气愤至极,施展轻功一脚踩在黑衣人的头上借力跃起。

  可惜还是晚了一步,护在江瑢予身边的暗卫不敌如此众多强劲狠辣的杀手,早被杀手攻到一边,甚至其中三个都受了伤。

  而这还不是重点,重点是那柄雪亮剑锋已经直逼江瑢予面门!

  时间在这一刻可怕地凝固住了,暗卫就算速度再快也决计不可能赶上。

  江瑢予反而平静了下来,清冷凤眸始终未有变色,锋利刀尖直接跃映在了他漆黑深邃的眼底——

  眼看那刀尖已距他咫尺之厘,忽然“砰!”的一声,锋利剑锋被一股极其悍劲的力道当空踹飞。

  江瑢予姿势从始至终都没有变过,然而他已经稳稳落进了一个安全而又熟悉的怀抱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