厚重铁门重新闭合。
顾弦望盯看着对面的门, 眨了眨眼。
三四秒寂静的空档,她的理智缓慢恢复,跺跺脚, 长时间穿着细高跟, 牵带着后腰酸痛,重新意识到小腹的坠痛感, 她吐出口气。
地下的空气很凉,她从走廊尽头回望来时的甬道,陌生感取代了初时探索的一点未知的刺激,这样的地下建筑修建的目的能是什么呢?其实答案显而易见。
麦克·海克斯不过是个盗宝猎人,不是战争贩子,哪来的那么多囚禁对象?
牢房, 铁链, 检查室, 种种细节在她脑海里串联成一副动态图幅,只要再向里添加一个人物,故事的整条逻辑链便都贯通了。
她心脏疼得难受, 手臂上的寒毛根根竖立, 胸口闷得像被人无端捅了一黑棍,思绪沉淀以后, 又剩下成片空白。
顾弦望倚靠着背后的铁门,沁凉的冷意渗进背脊, 钢铁的牢笼, 沉默的野兽, 这里的每一片锈迹似乎都在张口喘息, 呼出那些不见天日的岁月。
只是隔着一道铁门,她忽然又觉得自己与龙黎之间, 仿佛又隔开了条天堑。
她在做什么,想什么,感受什么,一扇门,便都阻断了。
顾弦望倏地想:如果龙黎只是单纯的恶人,就像电影里演的,出身于贫民窟,靠自己一拳一刀一枪打拼出地位,她即便罪行昭彰,只要不死,自己都愿意等下去,她若真的只是在执行任务的时候受到冲击,偶然失去了记忆,如此结果,其实也很好。
很好了。起码她是个人,曾经的岁月里她都被当做一个人来对待。
她半垂着头,鼻腔里倒涌着股股酸意,又来了,自己事前的豪言壮语碰上真实的边际,那种无力感又来了。
不知过了多久,门后传来的脚步声,很快,铁门从内部打开,龙黎的神色很平静,但手臂上浮起的青筋还是出卖了一场无可外诉的暴力。
稍微侧身,便能看见被龙黎挡住的,显示器下被捏出两枚掌印的不锈钢桌沿。
“看完了?”顾弦望挤出一点笑意。
“嗯。”龙黎从鼻腔里应。
“想起什么了么?”
龙黎嗓音微哑:“没有,但大抵足够猜测了。”
两人隔门而立,顾弦望顿了一息,突然伸出手,箍着她的腰将她整个人带了出来,龙黎踉跄撞进她怀里,像一座墨色的山,罩住莹白的雪带。
“抱一下。”顾弦望说,“等了许久,我有些想你了。”
龙黎咬着牙,喉头上下滚动,吞咽进粗重的喘息,短不过几分钟的时间,她似从地狱深处跋涉而来,直至顾弦望的怀中,才到人间。
她没有说话,只双臂抱得愈发的紧。
片刻,顾弦望轻声说:“如果你不想让我看的话,我可以不看,等到你想说的时候,再告诉我,也可以。”
龙黎反问:“倘若我一直不愿说呢?”
“那我只能一直等了。”顾弦望拍拍她的背,玩笑似的说,“但是在我死之前,你一定要告诉我,不然就太辛苦了。”
她没有说,到底是保守秘密的那个人辛苦,还是等待开启秘密的人辛苦,但她终究让了一步,将选择权交还给龙黎。
未知的等待,小心的求索,这条路对于龙黎而言太过熟悉了,她叹了口气:“文件,我没有关。”
“早期的视频资料格式损坏,只剩下一些后期的记录汇报,你可以…只看文字实验记录。”
实验记录?
顾弦望看了眼电脑,“作为交换,我也自己看,好不好?”
“我——”龙黎瞧着她微红的眼睛,兀自改口:“好,我在门外等你。”
一扇铁门,两次闭合,这次顾弦望选择独自面对这里的答案。
她分明走得很轻,落在铁板上的声响却大,咚咚的像是心跳声。
其实她也记住了操作口令。
龙黎没有关闭文件,屏幕里停留在英文资料的第一页:
第1059次实验,测试实验体对36V以上电击的生理反应。
对四肢进行逐级递增尝试:
40V直流电,30秒,无反馈。
96V直流电,30秒,表皮一级烫伤,思维无反馈。
110V直流电,30秒,表皮二级烫伤,真皮层溃烂,有渗出物,思维无反馈。
220V直流电,30秒,肌肉痉挛,心脏有骤停现象,接触面四级深度烫伤,去除碳化层后,可见轻度骨裂,思维轻微反馈,瞳孔有对光反应。
修复时长无变化,可继续进行实验。
对开放性伤口进行逐级递增尝试……
对头部进行逐级递增尝试……
对心脏进行逐级递增尝试……
以往顾弦望觉得自己学得最差的一门学科,大抵就是英文,但不知为何,这里每一个单词她都认得,每一个数字都往眼睛里钻,屏幕的荧光刺得眼球灼灼发烫,她频繁眨眼,眉头皱了又舒,仿佛失去了对神情的控制。
滋滋的电流穿过屏幕打在她的身上,浑身皮肤皆如火烧。
她指尖微颤,哆嗦着输入翻页指令。
第1060次实验,测试实验体对失能性毒剂的反应……
第1061次实验,测试实验体对糜烂性毒剂的反应……
…
第1064次实验,测试实验体对神经性毒剂的反应……
第1065次实验,测试实验体对BSL-1(生物安全等级一级)病毒的反应……
…
第1175次实验,观测实验体与比特犬的对战状态……
第1176次实验,观测实验体与髓蜂的对战状态……
眼前的文字逐渐聚合漂移,顾弦望头疼欲裂,猝不及防侧过身,弯腰呕出一口黄液,破碎的泡沫里夹带着缕缕的血丝,她不知道这是胰脏的肿瘤作祟,还是五脏六腑真实的腐烂,股股激荡而无法细辨的情绪上下乱窜,化作涌上喉头的血。
“唔……”她捂住嘴,血丝便从指缝里渗出来。
视线里她的指节泛白,伸展的五指僵得像铁,鼻间的呼吸是断裂的,一格格的吸,一格格的吐,牙齿啮咬着空气,肌肉烧得哔啵作响。
皮肤不疼了,只是发痒,想要撕裂什么的欲望喷薄欲出,她紧盯着龙黎留下的掌痕,强逼自己冷静。
——要冷静,要回忆,把她见过的每一张同麦克·海克斯有关的脸,都刻在灵魂里。
对了,那枚袖珍炸弹…炸弹的设计图在哪里?
一行行数字,一行行字母,检索器上下翻滚,各色荧光照得人眼花缭乱。
可是没有。
什么都没有。
她们真正需要的,能救命的东西都不在这里。
“混账!”她忍无可忍,恨骂一声。
这东西…这些东西——她环视偌大的电脑机组——就像是陈年的烂疮,将龙黎生平的一部分活活剥离了,吞噬了,只留下一片腐烂的灵魂,被麦克·海克斯丢弃在这暗无天日的地牢里。
他竟然只命令了蔡继工前来销毁,呵,蔡继工,这么一个东西,他怎么配?他怎么敢?!
她踉跄着退了两步,后腰撞在主机的缆线上,轻微的痛觉猝然翻搅起她身体里紧缩的暴怒,回身瞬间五指扒住机器边缘,猛地便将发热的机器掀翻在地。
暴虐的冲动如洪流决堤,顾弦望满眼血丝,成排的机器被翻倒、砸碎、每一个零件她都不想放过,大头显示器停留在第1278次实验记录,冰冷文字里隐约透露出实验员未完待续的愿望,厚玻璃屏撞在铁板上,一次、一次、一次,直到内部的零件如碎裂的内脏尽数滑落出空荡的塑料壳。
顾弦望森寒的视线扫过一地狼藉,眼底的火却愈烧愈旺。
不够,还不够的,远远…不够。
她擦净唇角的血渍,却发现拳峰和指尖全是细碎的破口。
但她恢复得很快,甚至已经越过了黄膜的阶段,她翻掌察看,倏地明白了。
龙黎就是一张无限复原的白纸,无论他们怎么涂抹,怎么撕扯,最终她总会恢复到最初的样子。
没有人能看见,她光洁如新的皮肤下,到底藏了多少伤痕。
——很好,真是太好了,我该谢谢你啊,麦克·海克斯。
随着一声闷响,铁门再度开启。
龙黎看着她,皱了皱眉,却无从开口。
她不知该怎么解释,自己是怪物的事实。
顾弦望抬起头,眉眼微纾,甚至带笑:“龙黎,先前别墅里的那支打火机,你带出来了么?”
…
叶蝉再度看见两人露面的时候,地底下同步传来了声电器爆炸的闷响。
顾弦望大步流星地迈上阶梯,神色看起来尤为凌厉,这时候蔡继工还没恢复意识,昏昏沉沉地倒像是睡着了,眼珠子偶尔贴着眼皮乱转,似是做梦,她乜了一眼,同叶蝉简短交代了句快走,跟着便拽着他的后领子,拎死狗一样把人倒拖着往车那头走。
叶蝉看了看两人状态,感觉到气氛的异样,直到上车了才小心开口:“那个,在下面有发现吗?”
顾弦望没应,倒是龙黎主动回答:“嗯,略有收获,不过地下起火,组织那头必定也得到了消息。”
CC说:“现在回市区的话,咱们之前住的酒店多半也暴露了,而且还带着这么个累赘。”
龙黎调转方向盘,瞥了眼后视镜里的顾弦望,“不回市区,就在平潭落脚。”
她们的行李倒是下午的时候就已经搬回车上了,叶蝉从车窗回望了一眼木屋,洞开的门里正飘出缕缕烟气,“你们把地下基地烧了啊?那组织里的人不就知道我们在这了吗?停在这会不会太冒险了点?”
顾弦望寒着脸揉了揉眉心:“这附近从县城到市区,他们想找总能找到人,地下基地已经搬空了,只剩下个铁框子,除了几台电脑,没有易燃物,这火烧不大,重要的并非是火,而是令他们不敢光明正大来查。”
说着,她掏出手机,拨出个电话:“喂?你好,我要报案,对,我看到有个房子里好像是着火了,在山上,是,位置大概是……”
叶蝉眨巴眨巴眼,心说:妙啊,他们在地下肯定有见不得人的东西,这会儿报了火警,那组织的人肯定就得和消防员飚时间,那起码今晚到明天,这帮人不敢有什么太大的动作。
很快,龙黎将车开向沿海一线的石头房片区,绕在小道里寻摸了一会,选了家门口挂着住宿牌子的民户,用高出市价两倍的价钱租下了整栋平房。
县城里没什么监控,这个片区便更是萧条,主人家连她们的证件都没看,拿了钱就喜滋滋地交了钥匙,当即骑上自己的小电动,回城里的公寓去住。
像这样的平房说是能接住宿,实际上空屋只有两间,还有一间是主人家自己住的,床铺上的被子还乱着,顾弦望将叶蝉和CC安置到侧间,没再多说什么,只嘱咐今晚先早点休息,有什么问题明天起来后再商量,接着便拖着蔡继工进了厨房。
厨房单独靠着小院,隔壁就是杂物室,沿海这一片大多还沿用煤灶,蜂窝煤就堆在杂物室里,她从隔壁搬了把光腿木椅,将人牢牢栓死在椅背上,正要关门,便见龙黎安静地站在门外。
月色铺开一地,海潮声从四面八方涌来。
龙黎的神情已不见怒意,甚至透出隐秘的怅惘,“要审他,明日也来得及。”
顾弦望把住门沿,顿了片刻,缓下心头那股火,走近她问:“我砸了地下基地,令你困扰了么?”
“没有。”龙黎轻声说,“那些东西,本也不该带到地上来。”
院子里摆着把竹制的躺椅,白天晒太阳,夜里沐月光,顾弦望拉着她,让她坐在微光里,她们换了身便服,顾弦望得以相对放松,在她膝前蹲下身,“我们没有找见炸弹的设计图,今夜又接二连三坏了他们的事,我担心麦克·海克斯会狗急跳墙。”
她顿了顿,仍旧没提在电脑中看到的内容,“这终究是个隐患,拖延不得。”
龙黎倾向她:“已经不需要设计图了。”
她说:“麦克·海克斯费尽心机搭建这座试验场,多年来久经尝试,不曾杀死过我,数据库里的实验报告虽有缺漏,但在94年到96之间却有一段时间明显的空白,在空白时期内想必发生了什么意外,令实验不得不终止。”
“我彻底恢复意识的时间是2001年8月5日,此前的十几年间并无记忆,苏醒以后他们给我安置了新的身份,为了博取我的信任,麦克·海克斯甚至允许我独自前往香港游学,对我过去的履历,他们准备的资料亦是详尽,几乎没有破绽。”
“从香港回来以后,我便开始重新适应组织的任务,我发现我对搏击和冷兵器的使用有丰富的肌肉记忆,换言之,我极为擅长此道,但对于枪械一类的热武器却非常陌生,这是我首次怀疑自己背景的契机。”
说到这,她不咸不淡地笑了一声,“但是我适应得很快,老狗负责枪械的教学,而我在第三日便足以和他比个平手,有此天赋,不知是幸还是不幸,他们说先前的陌生只是因为脑部受到刺激后本能的排斥所致,三日持平的战绩足以说明我曾是个高手。”
“此后的十年里,我随队伍奔波在各地,一面适应这个世界,一面摸索自己的来历,我在私下咨询过精神科医生,心因性失忆会在相似场景刺激下出现恢复的契机,但这些年我经历过各种危机,却没有任何恢复的端倪。”
“于是我重新审视起麦克·海克斯给我的身份,龙家人,他一直苦心寻找的龙家踪迹,到底是什么。”
“我当真是龙家传人么?我从何处来?为何独我每三月便要检视一次身体?为何我愈合的速度远超于常人?”
“我是谁呢?”她长睫半敛,月光从中倾落,像下着一场光雨,“弦望,我是谁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