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弦望仰头看她, 龙黎低垂的眸子里只有满地幽影,她这半生隐忍,喜怒哀惧落雪无声, 云日松月里, 她似一行星离雨散的足印,没有尽处, 不见归途。
燃灯烧囚衿,严节煎作雨。
她孤身立在雨中,却比雨水更潮湿。
“你是我爱的人。”顾弦望低声回答,她抬手轻托起她的脸,直到她眼中只有她一个人,“知道么, 很长时间里我也为过去而迷茫, 我在想, 人为什么一定要知道自己的来处呢?只是埋头生活于当下,过好每分每秒,便不可以么?”
“但是问不清, 求不明, 这里,就会有一个洞。”她牵起龙黎的手, 指向自己的心口,“走过万家灯火的时候, 它便开始疼, 于是我想, 那些过去的事于我并非是解药, 我想弄清楚,问明白, 不过是想求个心安。”
“人并不是从出生坠地便能理所当然的活着,而是从某一个瞬间,一个意识到自己值得的瞬间开始,才能心安理得的活。”
“龙黎,我的这个瞬间,是从遇到你开始的。”
“一个神秘的,强大的你;一个澄明的,剔净的你。透过你的眼睛,我才能看见自己是一个好的人。”
“我来得晚了,赶不上曾经落在你生命里的每一场雪,但至少有神明垂顾,允许你我相遇。常言道‘慧极必伤,情深不寿’,你是了解我的,我这人命带反骨,偏不信邪,龙黎,我护着你,如果现下你还不能求得一份心安,我便做你尘世里的锚点。”
“你是我爱的人,你是爱我的人,只要我活着,人间就与你有关。”
龙黎怔愣片刻,突然施力将她反身拥坐上腿间,她将脸埋进她背后披散的长发里,像稚子寻求庇佑。
“你本就很好。”她哑声笑叹,“弦望,是我高攀。”
“高攀你个头。”顾弦望没动,只是微微侧首,“方才你为什么说不需要设计图了?”
龙黎安静地在她肩背上蹭了一会儿,这才开口道:“因为我了解麦克·海克斯,他想利用我,故而在我身上做实验,但想来实验结果未能如他所愿,加之意外,或许我自行恢复了意识,他为了稳住我,便只能让我留在组织内部做事。”
“他在我后背纹图,对外宣称我为龙家后人,其目的便是要追索龙家之物,不,或许他的手伸得更长,我猜想,他最终的目的很可能也是巫族。不论如何,我是他手中的重要筹码,他不会轻易让我死,但更不会容忍我离开。”
“所以这枚炸弹,应当是离体触发式,并且唯一的遥控装置,在他手中。”
这个答案并不意外,但顾弦望依旧觉得肺里鼓出的气发凉。
“倘若不能解决炸弹的问题,我们前往阴山之后,若与组织的人再度碰面,危险性不言而喻。”
她说完,猛地回过头,直勾勾盯着龙黎的眼睛,正色道:“你不要企图再用青铜剑来赌,雷管炸断龙石和袖珍炸弹炸心脏是两码事!”
龙黎面无表情:“我从未这般说过。”
顾弦望无情戳穿:“但你是这样想的。”
无奈,她只好弯了弯眼角:“弦望何时成了我肚里的蛔虫?”
“谁教你功力不深,心思都写在脸上。”她回过头,抿唇忍笑,兀自站起来说:“我要去忙正事了,今夜非将这厮审个明白不可。”
“哎。”龙黎起身拉住她,“你肚子不疼了么?”
“还好,可以忍受。”
“那我来为你壮声威可好?”
顾弦望回想起她在山间的模样,不由打趣:“也好,你扮白脸的功夫倒很深厚,煞是吓人。”
龙黎微微挑眉:“令你害怕了?”
顾弦望回身欺近她,险些咬住她的耳垂:“我、好、怕。”
暖流如电,顺着耳际打遍周身,龙黎蓦地僵停,再回神,顾弦望已然走回了厨房门口,略显得意地回头唤她:“还发怔么?快过来。”
…
屋里,叶蝉正趴在床上埋头枕中,浑如一条死虫。
CC还在旁边收拾背包,回头看她,“你这到底是想听还是不想听啊?”
叶蝉触电似的侧过头,一脸惊恐:“你咋知道我能听见声音的?”
“又不是聋了。”CC挑眉嗤笑,“这屋子结构也不隔音啊,看你那模样就知道了,就这么一会儿功夫捂了几回耳朵了。”
“我说,她俩在谈恋爱吧?”
叶蝉:!!!
她赶忙压低声音:“你你你…这你又是咋知道的?”
CC不以为意:“我又不瞎,俩大活人在面前眉来眼去的,没瞧你顾姐姐下基地一趟上来都气成啥模样了?龙黎以前就是组织的人,这你总是知道的吧。”
叶蝉腾一下盘腿坐直,抱着枕头说:“当然知道了,你刚才下去一趟,看清那基地是啥模样了吗?”
“看了,鬼地方,以前估计是用来搞囚禁的吧。”CC扒下衣服,换上自己的卡通睡衣,“那你都知道她们谈恋爱,自己还往上凑啊,忍着这么大坨电灯泡在跟前晃,她们和你感情还挺深厚的。”
叶蝉瘪嘴,有点不自信了:“我很烦人嘛?”
“嗯…也不是烦人不烦人的问题,听说贵州秦岭那两次下地你都参与了,我就是挺好奇的,你一个高材生,放着好日子不过跟着掺和啥啊,嫌命长?”
叶蝉眨眨眼,有些警觉道:“你来之前把我们都查透了啊?”
“我说没查你信吗?”
“哦,我不信。”
“那不就是了。”
叶蝉小眼珠子一转,偷偷瞥过去:“我之前还遇到走鼠里一个叫白蔹的人,还有一个叫白术的,白蔹脾气好,挺照顾人的,你认不认识?”
“废话。”CC坦坦荡荡地说,“白蔹是我的姐姐,白术就是苍狗,走鼠的大把头之一。”
“姐姐?亲姐啊?”
CC笑了声:“我哪有那么好的命,立姐妹是走鼠的惯俗,我们这分男女两支,女人都归三姐管,但是三姐那么忙的人,光供我们吃喝就够累了,所以啊,就有了姐妹的惯俗。我呢是白蔹姐姐救的,回到走鼠以后,也就由白蔹姐姐管教照顾,她要检查我的功课,还要关心我的生活。”
那…不就是小妈?
叶蝉咳了声:“你说你是白蔹救的,你玩电脑玩儿得那么溜,怪聪明的,难道之前也是从偏远山村出来的?”
CC跟看傻子一样看她:“电脑有手就能玩儿,不分出身在哪。我老家是挺远的,冬天下雪还能没过腰呢,白蔹姐姐是出任务时恰巧遇到我的。”
“当时我十三,给一混蛋摁在臭水塘子边上给干了,那一片本来应该是无人区的,我扯嗓子喊的动静让白蔹姐姐听见了,她赶过来救了我,然后一刀断了那混球的根。”她说起来眼里还泛着快意的光,“她有本事,我就跟她走了。”
“就这样加入了走鼠。”
叶蝉听得瞠目结舌,“你现在多大啊?”
“十九。”
比她年纪还小,说起那些事却很坦然,叶蝉不由说:“那…你现在没事了吧?”
呸,问得真呲,她在心里暗骂自己。
“我能有啥事?”CC耸肩道:“就当打针了呗。白蔹姐姐说了,他**我,脏的人是他,恶心的人也是他,我么,就流了点血,和手上划个口子没两样。”
“哼,那家伙断了根,这辈子在屯子里都有得罪受了,我又不亏。”
“走鼠…还真挺牛逼的。”叶蝉转而想起之前在红馆的事,“其实有个问题之前我也问过白蔹,就是说那龙家古寨这么危险,红三姐既然想事情那么通透,为啥还非得盯着这件事不放啊,这次去秦岭,你们走鼠…那个牺牲…也挺大的吧?”
“干嘛,撬我的嘴啊?”CC瞟她一眼,“不过也没啥不能说的,三姐和龙黎合作到这个地步了,互相也都该是知根知底的。明面上我们找龙家古寨是为了名誉,不过我自己觉得——猜的啊——三姐是想救人。”
“救、救人?都三十年了,救谁啊?”叶蝉脑筋一转,猛地想起来,“照片里那个人!?”
CC有些神秘地点头:“对。就是她,她叫桔梗,曾经是三姐的姐姐。”
叶蝉同她对了个眼神,浑身莫名就是一麻,单纯只是姐姐会有这么深的执念吗?不过再深的话她也不好问下去了。
“那你明天就要撤了吗?”
“对啊,我就是被派来帮忙的,活儿干完了,可不得赶紧走。你那龙姐姐警觉心太重,我要是知道太多了没好处。”
话是这么说,CC心想来这一趟换了张龙家地图,这笔买卖走鼠不亏还赚。
叶蝉哦了声,觉得人情世故真是太复杂了,但CC都坦诚了这么多,她也不好太小人之心,便说:“我出来有自己的理由,不过也是因为不想在家里待着。”
屋里就一张床,CC在她身边躺平,“你家气氛是不是不太好啊?我总觉得你有点刻意,嗯,咋说呢,就是太顾及氛围了,人嘛,就是想笑的时候笑,想哭的时候哭,干嘛委屈自己啊,谁也不可能见天儿乐呵啊。”
心事被无端点破,叶蝉愣了一下:“会…吗?很明显么?”
CC觑她。
“也不是气氛不好。”叶蝉干笑了声,“现在都蛮好的,就是我小时候爷爷对我很严厉,我哥比我大几岁,也不太乐意搭理我,不过只要我功课考得好,他们对我就都挺好的。”
“你觉得好就行了呗。”CC说,“你和她们关系都这么近了,想知道基地的事干嘛不直接问,还要转过头来问我呢?”
叶蝉沉默片刻,有些迷茫地叹了口气:“不知道。有的时候过命挺容易的,就像小说里写的,千钧一发,把后背交给对方,反正脑袋掉了碗大个疤。但是呢…想要开口说真心话对我来说真的挺难的,就是觉得心里有根弦吧,怕动到,怕惊动了什么。”
她哎了声,烦躁地揉乱头发,噗通一下也躺倒了。
“反正就是乱七八糟的。”
“得了,你还是睡吧。”CC笑了笑,“看出来你过得挺好,跟个小孩儿似的。”
“没事儿,傻人有傻福,反正天塌了有本事大的顶着,管它那么多呢!”
…
哗啦一声,一瓢冷水兜头浇在蔡继工身上,激得人浑身打颤,抖着眼皮清醒过来。
顾弦望翘着腿悠闲地坐在他正对面,边上正站着先前吓得他尿裤子的女人。
“醒了?”她低笑声,“趁着天还没亮,聊聊吧。”
蔡继工的视线在两人脸上来回转看,只觉得自己的指甲盖又疼起来,“我都给你们秘钥了,还要怎么样啊?”
顾弦望淡淡地瞧着他:“是啊,托你的福,我们才能一把火烧了那个基地,你猜现在麦克·海克斯在想什么?或许,他正在全城找你的踪迹罢?”
“你——”他想骂人,但视线扫过龙黎,又咽了回去,“你们到底想问什么?”
“这么怕她?”顾弦望微微前倾,“那就先说说,你对这个人,了解多少。”
“对了,我今日身子不适,情绪尤为暴躁,劝你别乱说话,否则那后果,许是不大好受。”
蔡继工的囫囵话刚到嘴边,双肩一塌,认命地说:“你们自己下去过了,还需要问我吗?那些东西我没有看过,但我的确知道这么一号人物,是老板、麦克·海克斯豢养的怪物。”
顾弦望眉心蹙起,脸色不善地提醒:“注意你的称呼,我只提醒这一次。”
“你是什么时候知道的?”
蔡继工有点讷讷的,“在单位转正以后,英国人让我查当年徐福出海找不死药的事,偶然间提过有这么一个实验体。”
龙黎冷声道:“继续,别让我们一句句逼你吐。”
“……你、你的事我真的不知道详情,但是那英国人是从第一次打捞起沉船以后才开始渗入沿海的,我只知道他好像一直在找个海岛,就像魔怔了一样,当年徐福奉始皇帝之命出海,也是为了寻找海上仙山,我猜想他或许也在寻找蓬莱的踪迹。”
魔怔这个词,他说过两次。
顾弦望问:“82年西沙考古队发现的沉船,到底是什么来头?”
“不知道。”蔡继工摇头,“不是我不说,是真的没有决定性的证明,船上发掘出来的书简全部都朽烂了,我们没有复原的技术,海洋考古很难分辨绝对年代,使用碳十四和碳十二标记法,也只能勉强推断船体大概的年代是秦朝末年到西汉初期这个时间段。”
“那顾瑾年是怎么想的?”
“顾瑾年?”蔡继工反应了一下,回想起这么个人,“小顾那个小子?”
他有些嘲讽地摇摇头:“那小子的想法天马行空,也是个为了做出点成绩钻破脑袋的年轻人,那时候只有他一个人没日没夜地钻研那些破碎的竹简,就在刘若谷准备回调的那天吧,他突然闯进会议室,说什么这艘沉船很可能是徐福从日本回渡的船只,船上装的正是徐福多年来寻觅仙山所得的线索。”
“他还说徐福很可能已经找到了蓬莱,而且总结出进入仙山的方法。”
听到这,顾弦望不由皱了皱眉。
蔡继工说:“你看,你也觉得不可思议吧?说好听点叫做奇思妙想,说难听点,就是白日做梦,他手里没有一条切实的证明,张口闭口全是猜测。当年资金多么紧张,哪有余闲由着他的兴趣乱来?”
“英国人当年也查探过这艘沉船的情报,但终究谁也没当一回事。但那小子也是初生牛犊不怕虎,就凭着一腔热血向上不断申请,到底是维持住了考古队的建制,只是我们都回撤了,只有他和另一个人还在西沙坚持。”
“后来我听说他们又出了一次海,大概…是在86年吧,好像是个冬天,那次他们出海又遇到了意外,还死了人,那个人就是跟着顾瑾年一直干的一个小伙子,叫…叫什么来着。”
顾弦望提醒:“张建业。”
“哦,对,”蔡继工点头,“是叫张建业。”
“只死了张建业一个人?”
这话问的,蔡继工顿了顿,谨慎道:“有编制的,应该就这一个,具体的我就不清楚了,反正那次意外以后,西沙考古项目就彻底废止了,后来顾瑾年调去了哪里,我就不知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