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这么一倒, 恰好仰靠在叶蝉身上,原本这木屋就久不通风,空气闷潮加上那股子腥臊气, 窜得她当下就返了口酸水上来。
“呕——”
呸呸!
她扭头往外吐了两口唾沫, 赶紧将人让到地上,满脸恶心:“这人啥毛病啊?年纪大了?还能说晕就晕的?”
龙黎绕过阶梯, 从屋里取了截掩人耳目用的挂绳,将他双臂反剪后结结实实捆了个水牛结,“叶蝉,你在这里看着他,我和弦望下去。”
“啊?”都到门口了,不进去她心痒痒, “那他万一醒了……”
“应当不会。”龙黎觑了眼阶梯深处, “我们耽搁不会太久, 若是其间他醒了,再打晕便是。”
“下方未必安全,你在这里留个后手。”
都这么说了, 叶蝉赶紧点头, 竖起两指:“保证完全任务!”
她嬉皮笑脸的模样缓解了气氛的紧张,顾弦望拍了拍她的手臂, 与龙黎先后迈下阶梯。
山中长期空置的地下室有一股说不出的气味,福建本就多雨, 此地又临海港, 盐分大, 湿度也大, 对于她们敏感的嗅觉可谓是个不小的折磨。
地灯是闷闷的白,不透净, 阶梯由钢板搭组,高跟鞋踩踏上发出很轻的咚咚声,距离出口越远,四壁的压迫感就越强,顾弦望瞧着下方龙黎的背影,察觉到一丝不同以往的异样。
类似于一种…呼之欲出的烦躁感,龙黎甚少有这样的时刻,她总是胸有成竹,亦或说她总是能平静地把控全局,她的强大消减了普通人身上的那种情绪起伏,在她身上极少能看见无能为力所带来的狂躁感,是以过去她身边的人很难用将她视作常人。
她的存在像是乱局里最后的底牌,每当局面失控,所有人都可以回头等待她给出答案。
所以顾弦望可以理解龙黎的孤独,她们一起经历了许多事,生死难关亦不在少,她和所有人一样,潜意识里同样认为龙黎没什么做不到,她一直在警惕,防止自己也成为那个事到临头将难题往她身上一推,仅做依赖的那个人。
但这很难,甚至有点违背人性。
而此刻,龙黎身上罕见地出现了那种,常人身上的暴躁。
顾弦望深吸了口气,加快两步赶上她的速度。
阶梯向下延伸约四米,地下基地和表层木屋之间有约莫一层楼的高度是实心土,声音无法传导,制式堪比防空洞,来到地下层的时候整个墙面完全由铁板嵌造,走在里面很像穿越战时的地下堡垒。
下头的灯更昏暗,黄光一路向深处延,地面上到处是斑驳锈迹和黑绿色的小滩积水,可见此地修建的年代很是古早。
空气中除了沤潮气,还隐带一丝血腥味。
顾弦望靠着侧面的铁板行走,下意识使上了招子功,凝目后昏黑中的大片锈迹变得清晰,被锈铁皮掩盖的泼溅血迹映入眼帘。
很快,在她们面前出现了第一道侧门。
门边嵌着个红钮。
龙黎停了步,回头,顾弦望冲她点点头,而后摁下了开门按钮。
哐啷哐啷,铁门滑过轮带,向内嵌缩,露出一间空荡荡的暗室,空间不大,也就十几平米,里头基本都搬空了,只剩下一些铁架子,看起来像是以前的资料室或是会议室。
细节一览无余,两人进内简单检查了一番,并无所获。
退出会议室再向前走个两米,行廊前便出现了一道封顶的铁栅栏,栅栏当中嵌着小门,很像是监狱里层层密闭的制式,门上有道用钥匙开启的锁,龙黎攥着铁栏摇晃两下,老式门锁纹丝不动。
这锁不受电子系统控制,CC从外部也打不开。
“得想个办法把它撬开。”顾弦望观察道。
龙黎摇头,“后退些。”
说罢,她照着那门锁位置抬脚便踹,高跟鞋前掌狠狠撞向门面,嘭的一声猛地将那栅栏门径直踢了开。
锁舌滑脱,将铁片撑起个鼓包。
顾弦望几不可察地皱了皱眉。
跨过铁栅门,很快又见一扇铁门,这次的铁门与先前不同,从外侧便能看出门的厚度,门的上部内嵌玻璃,可以直视门内的情况。
顾弦望只扫了一眼,心中莫名咯噔了一下。
龙黎锤下按钮,轰轰闷响之后,厚重的铁门迟缓地向内打开,里头很大,约合三间普通卧房大小,进门处便有水滴从天花板渗落,恰好滴在她肩头。
可以说这是一间牢房,也可以说…是一间刑讯室。
两侧的挂钩和镶嵌的铁架还在,但上头挂置的东西都处理了,唯独在角落里还丢着一把钳子,那钳子趁手大小,不像是工用的,有点类似于牙科诊所拔牙使用的牙钳。
在她们面前左右各摆放了两张不锈钢长桌,上头遍布划痕,是金属器械彼此搓划产生的印迹,除此之外,到处都是星星点点的血。
有干涸已久的,也有凝固不长的。
走过长桌,内里垫高了一层平台,这处的痕迹尤为杂乱,血腥气也最浓,天顶倒楔着许多挂钩,从两侧墙角延伸穿过挂钩,数条手腕粗的铁链悬垂在台面上。
当间立着只十字铁架,铁链、磨痕、血迹,尽数汇集在铁架周遭。
顾弦望僵站在铁架前,莫名觉得阵阵窒息,她抬起手,小心地靠近磨损得几乎看不清棱角的架身。
“别碰。”龙黎攥住她的手腕,“锈了,划破有毒。”
她的声音有些沉也有些哑,说话时没有侧目,看不清她的神情。
顾弦望收回手,有些勉强地猜测:“他们先前会不会把笑三笑关在这里?”
“也许罢。”龙黎回过身,视线扫过落在长桌下的一柄窄小的手术刀,迈步往外走,“再去别处看看。”
地下实在潮闷,顾弦望觉得自己的心绪起伏得愈加厉害。
走出牢房,再不远走廊就见了底。
左右两侧各有一间暗室。
龙黎先打开了左手这一间。
里头也很空旷,但肉眼可见多出很多插座口,最里侧还闲置着一台老式的B超机器,白色的缆线散放在地上。
从地面上残留的痕迹来看,这座暗室里曾经应该放置过不少大型仪器,方形、矩形的压痕密密匝匝,有四五台之多。
“这里…好像是医疗、诊断室一类?”
即便废弃这么久,房间内部仍旧萦绕着挥之不去的消毒水味。
“嗯。”龙黎单调地应了一声,无可无不可地沉默。
顾弦望心底生出麻刺,手心也逐渐发凉,“你、有没有想起些什么?”
龙黎回过头,终于朝她笑了笑,但那笑意不及眼底,她说没有,没什么。
她什么都记不起来,对基地的印象也几乎为零,唯一的记忆片段停在顶上木屋的门前,她记得竹屿港傍晚的落日,残阳如血,浪潮声声,她记得一些海腥味,像锈铁。
只剩下最后一间暗房。
顾弦望先她一步,摁开了按钮。
但这一间房却与其他空屋截然不同,这是间塞得满满当当的暗室,三面铁壁严丝合缝的摆放着成排的台式机,看模样类似于厂房里的操纵台,机身上布满端口和插线,显示屏只有两块手机屏幕大小,唯独角落里安置这一台大头显示器,下面没有主机,顺着后面的连线看,好像是和这些大型机身连接在一起。
看出她的疑惑,龙黎主动开口道:“这些都是电脑主机。”
“这是电脑?”顾弦望当真诧异。
龙黎寻到电源口,尝试着重启电脑系统:“嗯,现代电脑的母本大抵是从1981年末,乔布斯开发的一台麦金塔样机开始的,当时苹果邀请微软的比尔盖茨为这台样机开发相匹配的应用软件。在此之前,电脑的机身便是如此庞大的模样,而显示器里也并不显示图文,而是代码。”
随着电机启动,十几台主机轰轰的运作起来,顾弦望身边那个小型的显示器里发出绿光,一条条细小的代码向下快速翻滚。
龙黎盯着屏幕:“这应当便是70年代的初代操作系统,UNIX。”
顾弦望侧目看向她,龙黎并不擅用电脑,但她对于这类知识极为熟悉,若非出于兴趣,那便只能是从她认识世界的方式延续而来,或许对她来说,接触生活的方式不是使用,没有人教学,她如同学究,只能独自从资料里窥见陌生世界的历史。
这些主机太庞大了,根本无法运输出铁栅门和木屋,难怪组织无法销毁。
“他们派蔡继工来,难道是要把这些机器给砸了?”
龙黎微蹙眉心猜测道:“不用这么麻烦,只需要破坏内部的硬盘,应当便能清除主机里的原始代码资料。”
事实上若此行单只她们两个前来,应对这些数字代码也根本没有头绪。
好在现在她们有CC。
龙黎通过耳机,把CC叫了下来。
机器搬不走,也没有寻常可用的线路端口,她们靠自己拷贝不了资料,就连CC面对这组庞然大物,也瞠目结舌地呆了一会儿。
“呃,现在…就是说,我先把能拷贝的资料都转化带走,是这个意思吗?”
龙黎默了默,看向墙角的那台大头显示器,“这里的资料虽是原始母本,但在后期他们必定还有更简便的检索模式,若你能试着打开那台显示器和主机的连接口,或许我们能就地查看这里存储的资料。”
言下之意,她并不想把这些东西带出去。
CC挠了挠头:“我只能先试试啊。”
她是黑客,又不是工程师,对着电脑的老祖宗也一阵犯愁,左右捯饬了半天,那台显示器才终于亮了屏。
“原来这里头还藏了台系统的转化器。”CC啧啧称奇,“这个不是用鼠标控制的,虽然能显示图文,但是操作口令还需要用到代码。”
等了会儿,屏幕上显示出两个文件夹,CC挨个打开,一个文件夹里是视频资料,另一个则是文字资料。
“你想先看哪一个?”她转头看向龙黎。
龙黎却答:“我记住操作口令了。”
CC愣了一下,很快反应过来,“哦,那行,那我先回车里等着你们。”
等她脚步声远离,龙黎才又道:“弦望,我想…先自己看。”
顾弦望猜到她会这么说,应道:“可以,但你得答应我一件事。”
“什么事?”
“你看完以后,不论里面有什么内容,不能阻止我看,不能独自销毁,行么?”
“……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