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C, 下午我托你查的资料有结果了么?”
“啊,那个啊,”CC后伸胳膊指了指她们边上放的笔记本, “你把电脑打开, 右上角第一个文件里就是。”
叶蝉好奇地凑来脑袋:“查什么资料?”
顾弦望挪动光标放在署名顾瑾年的文件上,迟疑一息, 答道:“查一个人的资料,我…生父。”
屏幕上倒映的人脸睁大了眼,小心地往侧面瞟:“生、生父的意思,呃——”
顾弦望没什么表情,淡然地点开文件,“嗯, 我是领养的, 亲生父亲名为顾瑾年, 也是当年西沙海洋考古队的一员。”
叶蝉光知道她是苏州人,父亲早亡,母亲在疗养院, 会和这些事扯上关系最大的原因是她师父, 她一直以为杨白白说的那个杨柳就是疗养院里昏迷的人,完全没料到这里面竟还如此曲折。
领养这个事其实非常敏感, 很少有人会坦诚相告,特别又是在这种密闭的多人环境下, 比起被信任的感觉, 叶蝉第一时间是觉得有些说不出的尴尬。
她想活跃气氛, 干笑道:“啊, 顾瑾年这个名字特有文化感,以前肯定也是个知识分子, 我看看,欸?也是B大的……B大考古系,那不就是——”
她愣了一下:“是我学长来的?”
文件里,是顾瑾年可查的过往资料。
他出身于河南开封附近的农村,初中以前的就学履历不详,家中似乎是农户,高考考了两次,第一次就考取了不错的成绩,但他好似对顶级学府有执念,顾弦望想以当年普通农户的家庭条件,供一个壮劳力复读其实很勉强,好在顾瑾年足够聪明,也足够勤奋,仅次年便如愿进入了B大。
兴许是为了勤工俭学,在B大就读本科的四年里他就破例参与了不少田野实习,轮转在许多教授手下做助理,但他的那个助理与蔡继工的助理完全是两码事,徒有名头,只是打杂而已。
作为优秀毕业生,顾瑾年毕业后真正参与的第一个项目,就是他自荐取得机会的西沙海洋考古。
从项目小组组建到正式落地,其间经过了小半年,里头的困难在文字上并无体现,但从现在回望,她大致可以猜测出来,有经验的人手不足,资金困难,技术匮乏,更别提关键的仪器,就连那台在日志里被冒险投放的雷达探测仪,都是次年才姗姗来迟调拨到位的。
没有仪器,根本谈不上海洋探测。
这支年轻的考古小队,想必在当年吃尽了苦头。
项目小组最初的成员并不是后来日志里的人,其中张建业、王勇都是后来换来的,与顾瑾年同一批的三个人有两个选择申请调离,原因似乎是在82年春末考古队在海上遇到突发风暴潮,导致有一名队员因意外牺牲。
坚持到最后的普通成员只有张琳琳和顾瑾年两人。
82年发现沉船遗迹后打捞工作一直持续到当年冬季,年末时通过对残留文物的鉴定,初步判断这艘沉船是从日本西渡中国,在航程中遭遇海难导致沉覆。
顾弦望想,官方查询到的资料时限上比考古日志里有所延迟,当年9月顾瑾年就已经猜测出沉船的来历了,从记载上看对船上文物的清理和修复工作一直持续到次年年末,而关于西沙考古队的表面资料在这里也有了一段空白期。
空白期从83年一直持续到85年,其间考古队的领头人刘若谷教授回调,项目似乎短暂停止了。
顾弦望还记得那张85年在西沙港口的合照,杨柳也是在这其间于福建和顾瑾年相识,他当时辗转到福建目的是什么呢?刘若谷教授调回北京,那作为他的助理,为什么蔡继工反而留在了福建,而且还在福建的大学里转正了?
现在唯一可确定的是顾瑾年当年的判断没错,蔡继工与英国组织有所牵连,而从麦克·海克斯于西沙打捞起沉船之后,他的眼目就一直没有离开过这片海域。
当年到底发生了什么,只能从蔡继工身上继续撬动。
顾弦望合上笔记本,看向车窗外绵长的跨海桥,心绪一时复杂万端。
…
2010年11月30日,平潭海峡大桥正式通车,成为车辆往返大陆与海岛的主要道路,平潭与台湾岛只有海湾之隔,早些年作为著名的避风港和货港,这小小的海岛县城吞吐量却极大,在港口一线,至今仍旧有不少货船往来,渔业仍旧是本地居民的主要营生。
时值深夜,县城的水泥路面上几乎已经没有行人和车辆的踪影,老旧的楼宇下密集停放着各家的摩托车和自行车,四下极为安静,海潮声能传得很远,顾弦望她们的车辆已经不能再和蔡继工的大众并行在同一条路上,只能在拐弯处频繁驻车等待。
这样跟踪很容易丢,于是驾驶员换成了龙黎,她对曾经的基地位置还有些许印象,即便隔着一两条街仍旧能缓慢地咬上蔡继工的车。
沿海的泥滩地前是大片的石头房,顺着小道深入,竹屿港隐约可望,空气里的海腥气愈发的重,连日晴天,家家户户都在晒海干,晾渔网,那股臭鱼烂虾的味道隔着车门都能清晰闻见。
叶蝉作为内陆娃头一个受不住了,以往她潜水都是选择在风景宜人的度假海滨,哪有这种气味,“我…有点儿想吐。”
“忍一忍,”龙黎降下车速,愈发靠近蔡继工的车,“快到了。”
开上缓坡,她们的位置已经在临港一座矮山头的半山腰上,周遭几乎没有民宅了,一路熄灭大灯缓慢跟随,龙黎觉得,她要找到的地方很近了,基地即便废弃外部的监控系统必定也还在运行,要提前一步将蔡继工拦下来。
“坐稳。”她低声警告,随即轰驰油门,呜呜的引擎躁动猛然在深夜山道间炸开,略凹的车头向上微抬,而后风驰电掣地追赶上前头还未反应过来的匀速车灯。
一切都很快,随着滋啦点刹的刺响,几人就见那手刹和档把在龙黎手中飞快上下,车屁股剧烈甩尾,同时双侧灿白大灯在大众的侧前方反向照亮,近距离的照射让蔡继工顿时眯了眼。
这到底是从哪漂移来的车?!
下意识的,他狠狠踩下刹车,人还在安全带里前后晃荡的功夫,主驾车窗就已经传来了砸玻璃的巨响。
蔡继工到底还是一介文人,哪里经历过这种场面,顿觉脑瓜子嗡嗡响,有点慌得愣了神,眼睁睁看着玻璃被砸碎,然后一个女人伸进胳膊,反手摁开了车锁,拉开门,解开安全带,直接把他拖了出来。
尾椎骨狠狠摔在水泥路面上,蔡继工慌张地撑起半截身子,“你、你们要——”
干什么三个字没能出口,龙黎单手拽住他的衣领,照着侧脸便是砰砰两拳。
这两拳她收了手劲,但对于一般人仍旧不可承受,蔡继工的眼镜被砸得歪架在嘴唇上,鼻梁唇角全是血,眼底霎时就红了,人也跟着懵了。
“别、别打…我配合,都配合,我有钱,在、在车里,钱包,钱包在车里!”
他甚至没认出来这个穿着旗袍戴着口罩的女人在酒会上同样现过身。
叶蝉默默地缩到了顾弦望身后,顾弦望也从没见过龙黎如此凌厉地审讯过人。
但现在贸然开口会泄了那股劲,她沉默地听龙黎开口问:“基地的秘钥是多少?”
蔡继工一愣。
晃神瞬间,又是一拳,正砸在他左眼眶上。
眼镜震落地面,断成了三截。
“别让我问第二次。”
蔡继工哆嗦起来:“我…真的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龙黎没做表情,只右腿向地一跺,一柄纯白的陶瓷短刃便顺脚踝滑下,她俯身捞在掌中,抓住蔡继工的手一楔一撬,血淋淋的指甲盖瞬间便翻落在他的裤裆上,延后两秒钟,那撕心裂肺的喊声才从沾血的嘴唇里吼出来。
龙黎扼住他的咽喉,森森地问:“你还有九枚指甲,然后,我会割断你的喉咙。”
“你害怕麦克·海克斯报复,但是,也需得有命等到那一刻。”
蔡继工瞪大了眼,两腿在地面上滑蹭两下,跟着一股骚味随着布料湿透的水迹一块儿传了出来。
“呃——我、我配合,我配合。”
叶蝉原本对这人背叛考古业的满腔怒火,都在龙姐姐这一通令人震惊的操作下化为灰烟,她好像到今晚才真正认识到,什么叫做黑道组织。
龙黎提起蔡继工的后领,刀尖抵在他的后心上,“别耍花样,你应该清楚他们此刻已经飞离福建了。”
蔡继工踉踉跄跄地走,捏着伤手不时向后瞟看:“你…到底是谁?”
龙黎默不作声,但她特意戴了口罩,顾弦望猜测蔡继工很可能见过她的脸,于是便问:“蔡继工,你还记得刘若谷教授么?”
蔡继工果然吓了一跳,“你们是刘教授的人?不可能…不可能啊,刘教授不是在北京的时候就已经——”
“已经什么?”
他嘶声嘀咕:“因为意外去世了啊。”
意外?这一点在资料上并没有记载,顾弦望略一思忖,转而道:“82年西沙考古,是你和麦克·海克斯通风报信的?”
“我——”他想反驳,但现在这个情势,反驳已经没有意义了,“就算是吧。”
叶蝉怒火又起:“你要脸吗?你有没有底线啊?他们是什么人,你是什么人?你也配当考古人吗?就为了那么点钱,你、你下贱!”
“你懂个屁!”似被戳中心事,蔡继工一反怯态,狠狠回头瞪了一眼,“乳臭未干的崽子,有什么资格评价我?”
叶蝉恨不得也拿刀子捅他,龙黎冷声道:“她比你有资格。”
资格两个字像是某种开关,蔡继工涨红了脸,咬牙切齿:“当年…当年是什么条件?我们喝的是带沙的淡盐水,住的漏风的破石头房,这些都不算什么,但我干的工作丝毫不比姓刘的少,凭什么他的职级就能压我?凭什么我升不上去?”
“不就是因为出身,不就是因为他家里有关系。”他冷哼一声,“82年,我连螃蟹都舍不得多吃,英国人在吃什么?龙虾!鲍鱼!”
“我问你,有人会放着好日子不过吗?”
“真正能搞学术的,要么是疯子,要么是傻子,疯子喝风就能饱,傻子有家里人喂饱,只有我们这种普通人,上不去,下不来,再说,那艘沉船根本就是莫名其妙,那叫顾什么的小子就和魔怔了一样,我看根本是中邪了!”
说话的功夫,她们已经穿过小径走到一座木屋门前,从外部看这幢小屋平平无奇,像是以前木工的储藏间,蔡继工犹豫了一下,还是抬起门边挂着的斗笠,斗笠下面藏着个按钮,揿动后木门上便会推出密码盘。
“等等。”龙黎没有急于让他输入秘钥,而是撬开了密码盘侧面的金属盖板,将一根插线连接进电路板,随即她用手机向后方晃了两下光。
“我最后警告你一遍,命,仅此一条,你害了我,便不会死得舒服。”
蔡继工的手在密码盘上顿了顿,恳切道:“我…我配合你,但是,祸不及家人,你们……”
顾弦望接口道:“你老婆在省立医院上班,儿子在建筑公司,有需要,我可以把门牌号也背给你听。还是那句话,麦克·海克斯能做的事,我们一样会做,光脚不怕穿鞋的,有些事,我们干得比他更狠。”
她说完,龙黎不动声色地侧目看过来,随即蔡继工哎了声,老老实实输入了八位密码,木门推开后,内部便是一道向下的阶梯。
基地是修在地下的?
顾弦望莫名的,升起了极为不善的预感。
不多时,沿着台阶两侧的地灯亮起,应当是CC那头已经接管了地下基地系统的操作权限。
蔡继工正犹豫着要不要跟着一起往里走,却突然听见龙黎叫了他一声,回过头,正见着她摘下脸上的口罩,霎时间他双眼睁得溜圆,呼吸频频加快,什么话都没说,眼白上翻,人就仰后彻底晕了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