尚如昀翻上崖壁, 触目所及,便是一片无边雾障。
天色昏暗,衬得起伏层林犹如水墨幽影, 那些幽慢的水雾像缥缈游魂, 被不速之客所惊醒,正扭动着奇长的脖颈, 延伸着指爪前来探寻。
雾林边缘,隐没着两条人影。
顾弦望偎草枕树,蜷缩在地上,身前是龙黎的背影跪伏近旁,不知在做些什么。
尚如昀心头一突,快步赶近, 便见龙黎单臂支拄着青铜剑, 左手揽放顾弦望颈边, 他角度受限看不分明,但乍一看竟有几分像是在扼喉。
“望儿!”
听得他这一喝,龙黎转过头来。
她唇角沾着片血迹, 眉心微皱又展, 左手正攥着只空水瓶,那水瓶因受力太重, 此刻已叫她攥成了把塑藤模样。
尚如昀赶到顾弦望身边,上下察看她的伤势, 顾弦望身上多是在岩洞里叫碎石擦划出来的割口, 也好在她穿的是潜水服, 提供了更多保护, 只是脸颈和手掌伤得多些。
他试了试额温。
顾弦望整张脸都因难耐而皱拢,像做着场无法挣脱的噩梦, 牙关咬得很紧,体温时冷时热,惨白的皮肤像摔过的冷瓷,青筋浮如裂痕,不能碰,一碰便疼得要命。
他瞥了眼龙黎,从她身前将顾弦望拢上自己的膝头,右臂横挡在二人之间,“她犯了旧疾。”
龙黎微微直身,视线仍放在她的脸上,嗓音哑沉:“她的禁婆骨发作多时,现下已经不能再拖。”
尚如昀的确没料到顾弦望这次发作会来的如此急促又如此凶猛,自贵州脱身后她曾经犯过一次,但远不到今日这般地步,而且她脉中纳入的又是一颗品色上佳的蛇灵珠,照旧时经验起码应该再支撑几年才是,怎么也不该变成这副模样。
问题到底出在哪里?
“你们在墓中到底遇到了何物?”尚如昀蹙眉道,“你对禁婆骨又了解多少?”
龙黎抹去唇面上的血,“她体内的蛇灵珠已死,禁婆骨便是彻底发作。”
“没有时间了。”
尚如昀咬了咬牙:“你知道禁婆骨的解法?”
“不。”龙黎眸光微烁,塑料瓶又被攥出咯吱咯吱的声响,“但若禁婆骨有解,此地一定藏有其中的线索。”
尚如昀默不作声地盯着她手中那柄青铜剑,这东西不似寻常古物,透着股汹涌的煞气,较他曾见的所有天灵地宝更甚,断不该是人间之物,也不是普通人可以执用的。
龙黎阖目又启,压下识海中翻搅起的阴煞之意,平声说:“灵珠身死譬如猛毒,若是留在脉中,反成祸害。”
尚如昀眸色微变:“你想在这里生剖蛇灵珠?”
“是。”
龙黎翻出医疗包,从中取出一盒崭新的刀片亮在尚如昀眼前。
她想让尚如昀来执刀。
尚如昀却并不信任她的判断,“她眼下身体孱弱,此地又有活雾笼罩,诡谲莫名,一旦出现差池,便是大险。”
亡珠流毒,他自然清楚,但这地方没有手术条件,若是草率下刀,且不说创面感染,如果他们没有得到解药的线索,又耽搁了时间,那禁婆骨一旦浸入四肢百骸引发变异,顾弦望便是彻底回天乏术。
尚如昀不敢赌,只能侥幸。
“我知道。”龙黎嗓子愈发沙哑,“尚九爷,关心则乱,蛇灵珠与禁婆骨再斗下去,她必然支撑不住,剖珠是眼下唯一的缓解之法。”
她促道:“他们马上便要上来了。”
尚如昀深吸了一口气,他知道对方是在逼他豪赌,对于龙黎此人,他三分信七分疑,这人屡次于死际中出手相救,若换了常人可谓是过命之交,但这个人,他看不透,她的本事,她的目的,甚至她此刻心中所想。
看来不足而立的年纪,竟能在他面前不落下风,对尚如昀而言,看不透,就是最大的危险。
两厢沉默对峙,时间分秒流逝。
突然,枕在他膝头的顾弦望猛一蜷身,两道鼻血汹汹地涌淌下来。
“龙…黎……”
她仍在昏沉中,齿隙里含混地逸出一个名字。
龙黎立时抚住她的手,跪伏到她耳旁,轻声应道:“我在这里。”
继而又太抬眼,灼灼地盯着尚如昀:“尚九爷。”
不能再拖了。
尚如昀足尖重重地碾了两下地,白发中渗出些汗液,润湿了鬓角。
他从医疗包里取出一支葡萄糖,“我知道了。”
龙黎看着他抬起顾弦望的后颈,作势要喂,“她自己喝不进东西。”
尚如昀手一顿,忽然意识到什么,视线蓦地从顾弦望的嘴,扫向龙黎的唇角。
“你——”
“我来罢。”
龙黎无暇耽搁,从他手中取回葡萄糖,一口仰尽,俯身覆面缓慢渡了过去,她抬身的时候,唇面上果又见血。
这次尚如昀看得清明,那是撬齿时望儿生生啮破的口子。
龙黎轻轻擦去顾弦望淌在脸颊的血迹,“尚九爷,执刀罢。”
刀面灿亮,映照着尚如昀的疑目:这两个人,到底…是什么关系?
赶在三人声响临近前,蛇灵珠被成功剖了出来。
那珠子裹着血,呈现一派暗紫色,显然积毒已深,尚如昀眼见着舒了口气,看来剖出来是个正确的决定。
龙黎迅速用订皮机缝合伤口,消毒,敷上麻药,而后用镊子夹取亡珠,在身旁刨坑就地掩埋。
她轻拢顾弦望的黑发,盖住纱布,若不注意,便很难发现这里动过手脚。
…
龙黎在攀崖的过程中沿路楔了几只岩钉,那只装备包原是应急用品,各式装备散乱都备了些,不多,好在岩路不是直上直下,有余地,三人借登山绳从中悬系,互相拉扯着总算有惊无险地翻上了低处的地面。
叶蝉虎喘着把季鸢拖上来,又拉起断后的白蔹,终于脚踏实地,她累得仰身就倒。
龙黎回过头,就见三人像被保龄球砸倒的木瓶,散了一地。
白蔹缓了两口气,先坐起来,环视一圈,心里顿时又有了点不祥的预感。
“这里是……”
她视线落回到季鸢叶蝉身上,这地方迷雾笼罩,时间似乎也和她们在地下经过的对不上号。
开阔之地,森森密林,走鼠的后援未至,现在若是松开登山绳,这两个疑似的龙家人,会不会趁乱而逃?
又或者,现在就是一个时机,她应该先下手为强。
思索间,叶蝉也坐了起来。
“啊?”她看了眼周遭,忽地哀嚎一声,捂着脸耍赖似的猛蹬了几下地,踹起尘土飞扬,“不会吧!不会吧!怎么回事啊,怎么又回来了!”
“龙家人、龙家人是不是有病啊?耍人玩儿有意思吗?这个命,呜呜呜,我这个命就是黏窝窝掺黄莲——一黏一黏的苦啊。”
白蔹忙问:“你之前来过这里?”
啊,来过啊,阴涡啊,雾蜃啊,大怪物小怪物,跑不出去的老怪物,叶蝉哭丧脸瞪着她,根本也没力气解释,她想躺平了,现在就躺!
“我们肯定是在做梦!”她的脸都扭曲了,“来吧来吧,别玩儿我了,现在就来弄死我,姐姐我不玩了,行吧!”
白蔹神色复杂地瞧着她:这要真是龙家人,演技为免也太浮夸了。
“你冷静点,还是先看看他吧。”
季鸢现在就和死鱼样扑在地上,看着连背都不动了,像没气了似的。
白蔹将人翻过来,解开外衣,季鸢胸口左肋大片淤红带青,靠近肺部的位置明显有处凹坑,手指触摁便能清晰感觉到肋骨内折的角度,这样的伤势决计做不了假。
叶蝉发泄了一会儿,总算冷静下来,跟着看了眼。
“他怎么样了?”
“肋骨骨折,不知道有没有扎进脏器,这个位置靠近肺……”她拍了拍季鸢的脸,“你现在什么感觉?能不能呼吸?”
叶蝉有些诧异:“骨折啊?那、那不会死了吧?”
季鸢勉强睁开条眼缝,虚弱地开口:“你…就这么……盼着我死?”
咦,还能说话。
“那也不至于。”叶蝉真诚地说,“咱也不是那种盼着朋友去死的人呐。”
“我们……逃出来…了吗?”
“没有,现在还在迷雾森林里。”
“雾?”季鸢不解地歪过头,“哪里…来的?”
白蔹皱眉,眼皮莫名跳了两跳。
难道是她误判了?这两个人……
这时龙黎走了过来,斜乜了眼地下的季鸢,冷淡问道:“怎么?”
叶蝉抓住救命稻草:“呜呜呜,龙姐姐你没事真是不幸中的万幸,咱们现在可怎么办呐?顾姐姐怎么样了?伤得严重吗?这到底是什么地狱级难度啊,这也是伤员,那也是伤员,几人都快凑不齐两条好腿了!”
“伤了?”
“哦,我还好。”叶蝉吸了吸鼻子,“这家伙被断龙石碎块砸了胸,骨折了。”
季鸢深喘几口,呛咳得要命,“没、没扎进肺,”说着,却又咳出口血沫子,红沫明艳艳的染在他嘴角,“但是…应该不太能动了。”
龙黎漠然觑着他的伤口,片刻嗤了声:“伤了,就留在这罢。”
白蔹傻眼了,她这难道是要放虎归山吗?
“你要把他丢在这里?”
“此地为阴涡,不动便是死路一条,我说过,我不带废物。”
叶蝉不忍心:“这样不好吧,他好歹也是个人……要不,我做个担架抬着他走?”
龙黎若有所思地扫她一眼:“你与他很相熟么?”
“啊。”叶蝉微愣,有些迟疑,“是吧……不都是朋友吗?”
龙黎没再回应,转身走回了树下,将背包放在尚如昀边上,又折回来。
她走到季鸢身前,居高临下:“既如此,倒不必费力,季三公子,她想救你,那我来负你走,可好?”
“他不能……背吧?”
季鸢仰躺回视她的眼,半晌呲出个苦笑:“我何德何能,还能…让龙家人…救、救我一命,你不杀我,我都要拜天爷了,我还有…别的路选吗?”
龙黎单臂将人提了起来。
“没有。”
待人走出了几步,白蔹盯着她的背影才后知后觉地泛起一层鸡皮疙瘩。
这个人的一举一动她都看不透:她到底是谁,为什么在岩洞里只有她可以驱散蜈蚣蛊,还有断龙石前的那个黑影又是怎么回事,她若无其事地折返,配合他们的计划,却对断龙石的存在和引爆计划只字不提。
头儿曾评价过,此人是笼中虎,沉渊龙,别看此刻她还系着锁链,有朝一日她意图挣脱,就是场腥风血雨,与此人打交道,正如火中取栗,切不可松懈分毫。
看来是她轻敌了,如果龙黎也是龙家人,她会不会已经恢复了记忆,她看似配合,只是为了与其他龙家人汇合。
那么顾弦望呢?顾弦望又是什么角色?她为何如此看中,几次三番相救?
看不穿,猜不透,她现在能做的只有盯紧这几人,头儿应该早对这样的境况有所提防,一定还预备了其他队伍。
…
顾弦望做了一个梦。
梦中黑海翻涌,甲板几欲倾覆,她环目四顾,既陌生,又隐约熟悉。
龙黎倚靠船舷,正远眺着阴沉的海平线,那里灰雾朦胧,掩映着一块看不清的岛影。
“龙黎。”她开口,却没有发出预想中的声音,好像嗓子破了个洞,只能喘出喑哑的气鸣。
龙黎回过身,从阴影里走近,直到眼前,她才发现她手里仍握着那柄青铜剑。
“你醒了。”她的神色冷淡,像看陌生人。
顾弦望心头一紧,即便是贵州初遇,龙黎也从不曾对她有过这般眼神。
她想问,却又发不出声音。
“到时间了。”龙黎抬起剑身,“我很抱歉。”
剑尖缓慢地抵进她的心口,随着距离愈近,她也听见了那种喋喋不休的幻音。
好像有许多人在耳边说话,铺天盖地,都是女子的声音,有人呢喃,有人喝叫,有人质问,有人诱惑,她们都在审判。
青铜剑像刺穿一块豆腐那样,穿透了她的皮肉,刺过她的肋骨,血液汨汨地涌出来,似开了道风口,她终于能发出声音。
“抱歉…什么?”
龙黎露出怜悯的表情:“这是我的职责。”
顾弦望低下头,剑身已经贯过了她的身体,那感觉并不痛,只是发冷。
她忽然意识到,龙黎杀她,她并不难过,只是她不想要龙黎以这样的神情对着自己。
她不能怜悯她。
“你……不要这样看着我,龙黎。”
龙黎似乎有些欣赏她的反应,她俯下身,近距离端详起顾弦望不甘而迷茫的眼睛。
突如其来的,她想让她死个明白。
“我不是她。”她慈悲而又戏谑地低语,“我的名字是……”
是谁?
是——
顾弦望猛地一颤,惊喘着苏醒。
她的视线逐渐聚焦,眼前大雾遮天,不远处的迷雾里,隐隐立着一方牌楼。
“这是……哪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