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那方牌楼太高了, 眼见着雾中黑影似有十几层楼的高度,两侧镇物亦如古兽,隐隐好似是展翅的凤凰与昂首蛟龙, 更古怪的是在牌楼之后, 那些绰绰的尖顶,如北欧教堂般耸立, 却有着摩天大楼的壮观。
即便还离着些距离,都能感受到极强的压迫。
他们这是到了什么地方?
顾弦望迷茫四顾,队伍的人数齐全,算是不幸中的万幸,师父正搀着自己,应当——
不, 等等, 不对劲, 她为何不疼了?
顾弦望抻展五指,手掌间的细碎口子泛着愈合中的微红,照理这一握, 在禁婆骨的加持下应该疼得要命, 但现在却只有普通的刺痒感,脚尖落在地面, 也并不虚浮,是有力量的, 难道她恢复了?
“望儿。”尚如昀侧过头, 欲言又止地关切:“你感觉如何?”
她从未见过师父脸上会露出这等踟躇的神色。
顾弦望心里咯噔一下, 联想起方才的梦:莫非他们没有逃出来, 这其实是去往黄泉的路么?
顾弦望怔愣着,有些不可置信:“师父, 我们……”
是的,才出狼窝,又入虎穴,尚如昀担心取出蛇灵珠对她已是不利,生怕再刺激她的神智,于是委婉道:“嗯,你先冷静。”
冷静?师父何曾有过劝说的口吻?
果然是这样么。
不疼了,禁婆骨以后再也不能使她疼了,但这样的恢复又有什么意义?
是她连累了师父和叶蝉。
还有龙黎,她也死了么?
生不同寝,死同穴,这也算是一种善终么,但…这不是她想要的。
顾弦望挣开尚如昀的手,突然拔腿往前奔。
尚如昀略显愕然地瞪着她:“你这孩子!”
听到脚步声,几人都停了步,白蔹诧异地看着她,方才还在重伤昏迷的人,怎么转眼又健步如飞了?
叶蝉那嘴刚咧到耳朵根,伸手就想抱她:“顾姐姐,你没——”
唰,一条人影径直闪过了她的手。
奈何桥,孟婆汤,梦里龙黎的眼神,顾弦望心下惶然,生怕她走得太急,不多时就要将自己忘了。
龙黎转过身,眼前深蓝的一抹影子长发飘荡,几乎是横冲直撞地扑来,她下意识伸出手,仍被撞了个趔趄,她肩头真正的重伤员前后晃了晃,险些给掀翻。
这样的力道,看来她应该恢复了八九成。
她还未开口,便听顾弦望匆匆问道:“你也死了么?”
龙黎:?
季鸢:??
见她欲说还休的神色,顾弦望不由戚戚,也未深想人都死了,怎么还扛着季鸢这个累赘。
“是我的错。”顾弦望说不出的懊悔,“我不该放你独自一个人。”
龙黎眸光微烁,轻声道:“我没死。”
“我——”顾弦望一怔,“你没死?”
龙黎点头。
顾弦望更迷茫了,“那你为什么在这?”
生魂怎能跟下地府呢?
龙黎轻轻地捏了捏她的手肘,耐心地引导:“你看看周遭,这里是阴涡。”
“还记得么?”
昏迷前的记忆一段段闪回,顾弦望逐渐冷静下来,耳尖缓缓泛红,人也随之僵硬。
现下记得了。
季鸢颤巍巍地昂起头:“我…我才真是要,被你们、颠死了……”
说着,又咳出一口血沫子。
顾弦望:……
落后的三人围拢过来,叶蝉伸手摸了摸顾弦望的额头,“欸,不烧啊。”
她换了个角度,五个指头在顾弦望眼前晃了晃:“顾姐姐,你看看这是几?”
顾弦望默默地拍下她的爪子。
叶蝉眼睛一亮,欣喜若狂:嚯,太好了,连手指也热了,大难不死必有后福啊。
龙黎收回手,缓缓道:“你也没死。”
嗯,确实没死,顾弦望不动声色地瞥了眼师父难以言喻的神情,现下她尴尬得生不如死。
她咳了声,转换话题:“怎地又进了阴涡?”
叶蝉絮叨起来:“哎呦,你不知道,刚才你病得可厉害了,那个凉的,我还以为——”
龙黎截断话头:“我们自岩洞脱出后,顺悬崖下攀,从低处翻上崖壁,沿河道一路寻到此地,便见着这雾中的影子。”
顾弦望若有所思地盯着前方,即是说她们此刻所在与之前经历过的柴屋并不在一处,但同样是有河与悬崖,说明位置大致是相近的。
她们从疑冢内部穿行,竟然又走到了回马岭的方向。
“疑冢的出口,怎么会通向此地?”
叶蝉嘀咕:“耍咱们玩儿呗,这些万恶的龙家人!”
龙。可能是龙家人。黎:“龙家人皮图所示并无定向,或许此地才是真穴。”
这里?顾弦望暗想,在疑冢底层她们亲眼见到了巫族隐藏的琉璃盏,可见师父等人其实并没有找错方向,但阴涡倚靠着麒麟地存在,的确有几分古怪,难道这里还藏着什么秘密?
如果是这样,那便不能急着出去,应当好好探寻一番。
“这牌楼……”
“正欲去探。”
顾弦望点头:“一起。”
“呃……”叶蝉挣扎了一下,“好吧。”
虽然刚刚说好的不是这样,不是说龙姐姐自己去嘛?
白蔹默默观察尚如昀的神色,尚老眼里似乎也有着与她一样的疑惑:方才龙黎与他们解释阴涡时可不是这样的态度,顾弦望没醒时,她惜字如金,几乎是个哑巴,此时倏然变得温和,难不成又是有什么计划?
头悬利刃的感觉可真不好啊,头儿到底安排了后援没有,她真是有些撑不住了。
“望儿,你过来一下。”
顾弦望理亏地挪步,后知后觉地关心:“师父,您没受伤吧?”
尚如昀不动声色:“依你所见如何?”
顾弦望心虚垂眼:“那、我搀着您走。”
“小伤,死不了。”尚如昀若有所指,“你腿脚可是大好。”
“不及大好,但…也恢复了七八。”顾弦望扯出个不大擅长的笑,有点撒娇讨饶的意味,“师父,您别生气,我真的没事。”
光那跑起来的劲势,倒的确像是恢复了,看来那女子赌的这一步,没有赌错。
尚如昀瞥她一眼,没再责备:罢了,起码有几分孩子样了,也算因祸得福吧。
“走罢。”
…
既知所在阴涡之中,天顶的昏朦景象便也不足为奇,看样子时间又定格在某个深夜,顾弦望看着愈来愈近的木牌楼和尖顶,不由思索起羊拐沟这个地名,从这个地势看,河流在他们身侧转角,木牌楼所在正是个凸岸,水声很近,约莫只离着十几米远,两侧山势渐高,左右夹着这处低洼地。
山羊走到这里也得拐弯的沟地。
似乎非常吻合。
但依照她们先前所见,这阴涡里留存的祭台和陷阱起码已有百年历史,说明即便这里有人,也是非常古早的事情,既是古物,那这木牌楼和屋房又怎么会建造得如此高大?
照理古时平民造物讲究的就是实用,毕竟没有皇家的财力托底,光是想要挑选出几根足长的木材,就不知要消耗多少废料,对于古代村民而言,这是不可承受的浪费。
而且——又有什么意义呢?
教堂的哥特式尖顶不仅是为了适应欧洲的温寒带气候,也有宗教上对天堂意向的贴合,而中国的古建筑为了居住便利惯以平顶为多,毕竟不是宗庙,还能建出排浮屠塔不成……
嗯?浮屠塔?顾弦望心思电转,脑中忽然闪过一线,尖顶,升天,宗教。
她蓦地抬眼,发现龙黎已经先一步走进了雾障里,她的影子逐渐靠近木牌楼,然后猛地拔高,瞬间成了巨人模样。
叶蝉惊叫:“我去,瘦长鬼影!美国的瘦长鬼影怎么偷渡了!”
“欸,这个瘦长鬼影,怎么还驼背!?”
顾弦望:“……那应该是龙黎的影子。”
那就是龙姐姐突然变异了?叶蝉诧异回头,见一众无语神色,恍然大悟:“啊,懂了,海市蜃楼,雾气折射,哈哈、哈…好的,当我没说过。”
顾弦望快步走近,一入雾障,便觉得这层雾与林中所遇略有不同,感觉上更像蒸汽,几乎伸手不见五指,她皱眉深入,不多时那厚重的雾帘子就落到身后,眼前豁然开朗,雾色由浓转淡,视线清明不少,真正的木牌楼和村落便现了出来。
那木牌楼的确高,但并没有影子那般夸张,约莫十余米,左右楷书题字,墨色都已经斑驳脱落,正中的匾额已经被拆走了,反而露出原本的木刻痕迹。
“金钩镇邪,代代相守。”她低念出龙黎抚触的柱身题字。
匾额后的木刻已经非常模糊,她凝目辨认,“…入者…”
龙黎看过来,“擅入者死。”
叶蝉刚从雾障里走出来,就听到这四个字,不由毛骨悚然:“啥啊?咋就死了?”
没有人回答,所有人的视线都集中到了木牌楼后的村落之中。
眼前的尖顶木屋挤挤挨挨,户户相连,虽没有摩天大楼的气势,但那种细长密集的模样莫名骇人,每一幢的制式都很相近,屋身扁长狭小,内里不过寻常房子半个客厅的面积,但门窗屋顶都造得很高,好像曾经生活在里面的人个个都是细竹竿似的巨人。
叶蝉考古人的DNA瞬间就动了。
“这房子,也太奇怪了吧?”
她嘀咕着,小碎步跟在龙黎顾弦望身后往前挪,走近村道,薄雾中的屋房更加清晰,这里的房子有门洞却没有门,只挂着残破的帘布,颇有些夜不闭户的意思,大多帘布都已经朽烂了,阴影里头的布置一眼可见,寒酸得可怜——一张床,一方桌,几只小凳,没了。
其他散落在地上的,无非就是些渔网鱼竿,柴刀一类的寻常生物用品,没什么特别。
“咋这么古怪。”
奇怪的房子,普通的生活用品,从木床和桌椅的大小看,原本的村民应该就是些渔猎为生的普通人才对,既然是普通人,建那么高的房子做什么?
这符合马斯洛需求理论吗?这不符合。
又不是皇亲贵胄,每天闲得没事儿就捣鼓捣鼓艺术。
“等等!”
叶蝉满脑子疑惑,没留神径直撞在顾姐姐的后背上,正捂鼻,尚老爷子和白蔹突然也走到前面。
随即,她便听到声发凉的惊叹:“这好像是…红白煞。”
嗯?红白煞?她好像曾经在僵尸片里听过。
叶蝉扒着顾弦望的肩头,悄咪咪地探出眼睛。
映入眼帘的,便是雾色里的一支吊诡的队伍。
白衣出殡,红衣送亲,二十来个两三米高、奇瘦无比的人影维持着或跳或摆或吹奏或扬纸的姿态定格在远处。
微风吹过,空荡的袍衣猎猎作响,薄雾飘散些许,现出红白队伍当间护送的黝黑的棺材来,而棺顶之上,又累放着一只暗红色的四方四角出檐的硬衣花轿。
四下昏暗幽静,只有幡布飘摆,这景象简直堪比阴兵过境。
叶蝉顿时麻了。
她猛地想起电影里的红白煞,那是一种茅山禁术,说的就是成亲前枉死的新娘,和意外而死的水鬼,两支红白队伍在山间相遇,极重的阴煞之气互相碰撞,然后就会生成比旱魃还牛逼的僵尸——叫做红白双煞。
完了呀,天要亡我啊,这不所有要素都凑齐了?
“咱们还是……”撤吧。
龙黎回头:“过去看看。”
顾弦望:“好。”
叶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