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下灿亮如昼, 所有隐没于黑暗的细节同时闯入人眼:岩壁上逶逦残遗的剑爪沟痕,甬道尽处庞然圆硕的断龙石,断龙石面中黑蚀的诡谲人影, 人影之下模糊的怪树雕刻。
还有空气, 潮湿,清新, 又隐带着辛香气味。
“不是,不对啊,不都说这里是假明墓吗?假的,怎么会有断龙石呢?”
“还是不对,不对不对,咱们是从盗洞进入岩道, 那条洞的铲痕没那么老, 肯定不是古代的东西, 岩道、岩道也没有能钻的岔路,就这么一条路,就算、好好好, 就算是工匠能从这里逃生, 那干嘛还在断龙石上雕刻,人都要死了还不忘搞艺术吗?”
“是不是有病?是不是有病啊!到底是谁啊, 把断龙石堵在这里干嘛!?是预知过去未来吗,专门留着闷死我的?”
希望绝望一夕颠倒, 显然已经超出了叶蝉的承受范围, 身后有蛊虫, 所有人都受了伤, 连龙姐姐都……怎么办啊,到底怎么办啊!
沉默窒息的气氛里, 只有她自己喋喋不休的絮语,也正是这几句话,反而让顾弦望厘清了思路。
她缩回搭在师父肩头的手,兀自往前走了几步。
龙黎在她昏睡的那段时间所做的一切,在此刻终于拼凑完全。
她早就发现了她禁婆骨发作,也早察觉这支队伍的古怪氛围,她不能信任,也无所依傍,只能独探出路,她知道这条被炸开的岩道里一定藏匿了什么,或许就是那个从她手中逃脱的龙家人,她没有时间了,她只能选择再次执用青铜剑。
断龙石与岩道的罅隙里布满青苔,说明此物置入已久,这黑影的蚀痕与她们曾在地下祭坛所见的一般无二,只是它四肢绵软下垂,头颈歪斜,应是死后才被钉上了石面。
腐蚀槽还很新,未遭水蚀风化,甚至部分依旧湿润粘稠,它心口楔着道细微的裂口,尺寸如此眼熟,与石台上的青铜剑凹槽简直一模一样。
她清扫了岩道里的地底蠕虫,发现了龙家人杀蛊的痕迹,而后追到此地,与那东西打了一场激烈的遭遇战。
既是如此,那她早该发现这条岩道是死路才对,为什么又——
不,不……
那些藏匿在断龙石夹角的青苔中,隐约反光的金属圆盖是什么东西!?
顾弦望紧盯着龙黎孤立在断龙石前的背影,一股恶寒窜上背脊。
雷管,她们从柴英身上拆下的炸药一直不见踪影。
她侧移两步,从另一个角度凝目看向龙黎与断龙石间交叠的影子,几条细线拧成一股,极其隐蔽地嵌在岩隙中间。
似是听到了她的足音,龙黎终于转过身。
她神色很定,好像早有决断,碎裂染血的左袖底下,那枚微小的引爆器便攥在里面。
顾弦望浑身发冷,神思飞速运转:柴英携带的是即发型的火雷管,绝非正规品,他暗中携带,引线截得很短,松开展平也不过三五米,这是他留到最后的后手,以他的性子,当初留下季鸢的命只怕就是为了在绝路里用他来引爆。
眼前断龙石起码近吨重,所有雷管密集地分布在右侧缝隙,但在这样密闭的岩道里,她的距离太近了,几乎必死无疑。
她在赌,青铜剑的恢复速度,和爆炸的致命伤。
不,不仅是这样,她还想用一把剑挡住所有飞石么?
顾弦望不敢再想了,疯了般往前冲去:“等——”
不待她穿过人群,尚如昀一把攥住了她的手腕,师父虎劲如铁箍一般。
就是这瞬间,龙黎喝音乍响:“不想死便贴紧岩壁!”
顾弦望骇然抬眼,只看见龙黎朝她做了个嘘的手势。
轰——
分秒之间,犹如天崩地裂,整个山体似乎都在共振,无数粉屑碎石裹挟成片硝烟如叹息之墙骤然垮塌。
强劲的冲击瞬间掀翻了所有人。
白光湮灭,脑海中只剩下心电归零的蜂鸣声嗡嗡噪响。
顾弦望还未挣扎坐直,一道冰凉彻骨的激流紧随其后冲刷而来,劲硕的水柱混杂着石块猛烈地拍撞肩头,直将她整个人压进水底。
水流速度太快了,毫不费力地将她翻搅起来,她毫无准备,口鼻一齐进水,酸涩刺痛窒息,所有感官都混沌了,只能四处乱抓,慌乱间她五指终于扣住了一块凸起的岩缝,施足了劲力才勉强从急流中定身。
满目水雾烟尘,什么都看不清。
顾弦望大张着口,缓解了耳膜的压力。
听觉慢慢恢复,随之而来的只有呜咽的风声和水响。
“龙黎?师父?叶蝉!?”
她嘶哑地唤叫,像条绝望的小狗,可哪里都没有人影,黑暗之外,还是黑暗。
太痛了,掌心刺痛,四肢裂痛,心脏剧痛,浑身上下,生不如死,但她得活,只有她活着,龙黎才不会死。
顾弦望颤着双腿站起,艰难涉水走向水流中心。
俯身、捞抓、摔倒、爬起,再俯身,再捞,再摔……
水流中的岩片锋利如刀,但她什么都顾不上了。
“龙黎……”
近乎绝望脱力之时,顾弦望腰际倏然一紧,那人呼的从水下蹿起,她胸膛温热,心脏快速搏跳着,她的面颊紧贴着顾弦望的发鬓,嗓音哑如吞沙。
“我在。”她说,“我在这里。”
顾弦望几乎要流泪了。
上苍啊,谢谢你,谢谢你的慈悲。
“你…怎么样?”
龙黎倏又沉默了,她紧箍着顾弦望,埋头划浪地走,好似所有力气都用在了前行。
短短几十米的距离,她们却狼狈得像两尾逆流而上的鲤鱼,龙门是如此遥不可及,除却她单薄衣料下的一点点体温,顾弦望别无所依。
顾弦望怕了,慌急地摸寻:“你说话!”
龙黎的衬衫上满是裂口,寒流冲刷下体温很低,分不清身上到底是血是水,顾弦望顺着她愈合的左臂往上摸索,忽然碰到了根紧缠的登山长绳。
“别动。”
轰驰的激流声中,龙黎终于隐忍地发出声音。
顾弦望抹去脸上的水,借着洞外投进的熹微天光勉强视物,水雾之中,龙黎大臂上缠系的登山绳向岩道深处绷直延伸,那绳子全然浸湿,失去了韧劲,钢丝样绞咬着她的惨白的皮肉。
她是拿自己当做了固定岩,所以…每向前一步都像用刀在割。
顾弦望愣瞧着她,只觉自己也碎成了瓷。
她是个累赘,这感受简直令她恨极。
龙黎眉心紧蹙,颈线绷得要命,她知道青铜剑会影响她的神思,会令她听见幻音,但那到底意味着什么,她又在压抑着什么,顾弦望一无所知,却只知道她做恶人都做不彻底,到头来还要救每个人的命。
青铜剑就像嵌在了她的骨血里,黏附着她,像是吸血的鬼魅,顾弦望感觉到了一种争分夺秒的急迫,但她不知道龙黎到底在与什么争夺。
岩洞之外是轰驰的瀑布,瀑布之外,是黑雾。
顾弦望晃了神,所有力气都被冲垮了,意识散乱如麻,龙黎的面目在她视界中发白扭曲,分明近在咫尺,却似遥不可及,她很想打落那柄青铜剑,却连抬手都异常艰难。
直到将人送出岩口,龙黎才将湿绳重新挂扣在岩壁外的一处风化石上。
她们身前是一道自上而下的悬崖瀑布,瀑布下方便是湍急的河流,这断龙石就卡在瀑布的水道之内,左右峭壁顺着水道布成天堑,只有一条狭窄湿滑的岩路曲折地伸向低处的迷雾里。
穿崖山风在呼啸。
“我带你下去。”
路太窄了,唯一的绳索留在了岩洞中,龙黎无法将她固定,只能压着她一点点往下挪,她的体温很高,呼出的气都发烫,但十指却又冰凉。
两人身后便是数十米高的悬崖,崖下河水湍急,轰轰鸣响,山风如鬼喘,似要将她们一道拉向地狱。
算了吧。意识即将消散的瞬间,顾弦望脑子里冒出了这个念头。
龙黎浑身一颤,垂下头紧紧贴着她的后颈,满脸都是顾弦望看不见的惶然。
“弦望,再撑一会。”
“求你。”
…
叶蝉压根儿没想到龙姐姐一点缓冲时间都不给就引爆了炸药,碎石飞溅的刹那她整个人都是懵的,直到水流把她扑倒的时候大脑那根弦儿才好不容易接上。
“噗——”
好在她水性尚佳,扑腾两下站稳脚,借着神眼开的挂,五感很快回归,还不及抹去满脸水,乍见一块足有小腿宽的断龙石残块迎面朝自己冲来,身体先于脑子反应,叶蝉哇呀叫着向侧面滚,趔趄步一头撞上侧壁又滚进水里。
翻滚间她下意识回头,从这个角度那石块侧面印着小半黑影,像是断龙石正中那影子腿部的一段,黑影后的枝叶刻痕尤其清晰,先前注意力完全被那个爆浆的人形影子给抓去,这时候她才突然觉得那曲里拐弯的树雕在哪见过似的熟悉。
不待深思,视线滑扫间又看到季鸢愣神的影子从断龙石起伏的前部露出头,叶蝉对季鸢没什么好印象,但毕竟是她自己亲手治过伤的对象,那话怎么说的,医者仁心,她虽然没发过希波克拉底誓言,但心还是赤脚医生心,当下蹿起来划浪往回蹚。
“喂!你瞎了啊!快闪——”
黑暗中,季鸢像被施了定身术,眼睁睁看着石块向自己冲来,叶蝉心里一紧,就见水雾里他的影子在石块碾撞钟向后倒仰,瞬间不见,巨石在水中上下冲荡,像撞到了什么障碍,随即改换方向往甬道深处冲去。
这还不得给砸扁了?
叶蝉一猛子扎进水里,耐着冰流石沫眯眼搜寻,昏黑里隐隐约约就在她前头半米,一道人影贴底沉浮,她赶紧打水沉下去,慌乱中见季鸢大背朝天,低垂的下半张脸直到侧颈外扯开一层漂浮的像皮一样的东西,薄薄的,就缀连在他的脑袋下。
几缕不知是血还是什么的深色液体从中渗出来,之所以她觉得那不是血,是因为那液体并不似寻常扩散,反而像是某种长条的寄生虫,一条条从他伤口渗出来,在水流中蹿了两下,竟然又顺着口子钻了回去。
这画面看得叶蝉毛骨悚然,当下一个急刹车,还以为是看到了幻觉,嘴里憋的气直接给吓散了,几个大泡吐出来,人也不敢救了,正想站,眼前那气泡倏然破裂,季鸢的脸瞬移般闪现在她正前,黑白分明的眼睛几乎贴到了她的鼻尖!
叶蝉双眼大睁,拍着水挣扎后退,那季鸢简直像条水蛇,咧着笑缠上来,猝然伸手勾住她的后颈,他手臂铁圈一般,压得叶蝉直接沉了底。
她半张脸抵在水底岩壁上,双手胡乱拍打,几乎要被压扁,冷水顺着鼻腔喉道同时涌进,肺叶涨得像针扎,就在她几乎翻了白眼的时候,季鸢猛地又将她提起,哗啦一声,两人上半身同时蹿出水面,叶蝉眼前精光乱闪,狂呕了几大口水。
哑得根本说不出话:“你…你……”
季鸢伏在她背上,面庞完好无损,只是脖颈上还印着条纤长的裂口,像是褶皱的肉色胶带,在胶带缝隙里,密密麻麻钻营着无数黑线般的影子,像是窝粘稠的线虫,那虫子飞快地向外探头,将皮肤与皮肤间的间隙噬咬妥帖,再分泌出粘液重新贴合。
他们离得太近了,那些虫子几乎碰到了她的侧脸。
这瞬间,空气都像是凝固了。
“你看见了?”季鸢轻声在叶蝉耳边呢喃。
叶蝉已经完全没法反应了,两条腿在水下抖如筛糠,她的瞳珠震颤着平移,可一片烟尘里根本找不见其他人的影子,脑海空白,只一劲儿的重复:
我要死了。
我要死了。
我要死了……
季鸢像是发现了她的紧张,好心地安慰:“我没事的,多亏了有你。”
她周身冰凉,冷汗与冷水夹杂,“我、我,我什么都没有——”在近乎窒息的狂喘中,一股浓香忽然闯进鼻息,她闻过这个味道,就在雾蜃里,很快,随着那味道充斥脑海,叶蝉的脸色也渐渐平静,转为迷离,“好…香啊……”
季鸢满意地笑了笑,爱抚宠物般在她的耳鬓轻蹭,他苍白到了脸孔像蟒蛇的脸,嘶嘶在她耳畔吐信:“听话的才是我的好孩子。”
“你什么都没有看见。”
叶蝉茫然怪异地重复:“我…没看见。”
“真乖。”季鸢五指轻抚过她的下颌,缓慢攥上纤细的喉管,“我知道你身上藏着神眼,别担心,我会帮助你的。”
“你会…帮助我?”
“没错,我是你哥哥的朋友,也是你的朋友,你应该信任我。”
叶蝉微微皱眉,有些挣扎:“不、我有朋友,我的朋友是……顾姐姐,还有——”
“不对。”季鸢掰过她的头,直视着她的双眼,“她们不值得信任。如果她们真的是你的朋友,为什么会对你的蛊毒不闻不问?她们真的关心你吗?她们只是在利用你。”
“你中了神眼,很快就要死了,但是她们并不在意,她们只在意自己。”
“龙黎,就是龙家人,她会摧毁一切的,你会毁了你,知道吗?”
叶蝉怔怔张口,却又无从反驳,她的意识混沌,只剩下这道声音伴随着馥郁的香气,像钢针扎进她的脑海深处,“她们…会、毁了我。”
不对,这是不对的!
叶蝉蜷起身,痛苦地呕吐起来,挣扎间,竟将季鸢直接从背上掀了下去。
激流拍打在他身上,溅起成片白花,季鸢冷如鬼魅的面孔透出不加掩饰的杀意。
“啧。”
突然,白蔹拽着长绳从水下浮起,水声中,季鸢径直向前伏倒,白蔹下意识揽住人:“这是——你们没事吧?”
被她唤动,叶蝉浑如大梦初醒,视线有些离散地落在她怀里的季鸢背上,眨眼道:“季鸢他、他给石块撞了一下。”
白蔹低下头,见他背上纱布绷带已经全盘散解,刀口崩裂,血水沾得满哪儿都是,指腹再一测颈脉,心跳很快,看样伤得不轻,“季三公子,季三公子?”
叶蝉缓了口气,觉得自己脑子发懵,好像有什么东西闯进来又抽了出去,很恶心,她拿掌根敲了两下太阳穴,问:“其他人呢?”
“不知道,可能已经先一步出去了。”
两人一道架起季鸢,他双目紧闭,拍了几下才勉强睁开条眼缝,说话虚弱得只见进气儿不见出气儿:“我……在哪?”
白蔹皱眉:“季三公子,你感觉怎么样?”
季鸢虚弱摇头,手指自己的喉咙,连着呛咳,这是说不出话了。
白蔹若有所思,将视线挪到叶蝉身上:“你没事?”
叶蝉心说白蔹自己都是伤员,还这么关心我,当下暗自感动,又把季鸢往自己身上托了托,她多出分力,白蔹就轻松些嘛。
“我没事啊,好得很,你这根绳子?”
白蔹哦了声,默默用绳子捆出叶蝉和自己的腰,最末系在季鸢身上,“安全绳。”
刚才那么混乱,白蔹居然还能弄来根安全绳,叶蝉有些佩服,到底是走鼠的人啊,“那咱赶紧出去吧,别跟丢了。”
“嗯。”白蔹瞥着她,轻轻扶了一下腰间的刀柄。
山风吹散了洞口的硝烟,瀑布的水汽已经近在眼前,她没有看见,季鸢趴在叶蝉的肩头,非常非常轻的,笑了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