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人斟茶的手一顿:“回得挺快。”
“回得慢了, 怕我老巢都给你端了。”红三姐耸肩,摆了摆手,“两位坐罢, 我们走鼠的规矩, 进门的便是客。”
她看起来面无疲色,也不知逮到那位花会黑客没有, 顾弦望不善应对这种近距离的社交场面,有些尴尬得端着茶杯,一口口抿着。
红三姐反手关上门,随意拉了把圈椅加在茶桌侧面,随身的包就挂在椅背上,从里头抽出了支竹竿的京八寸, 自草袋里剜了些烟叶, 用压棒塞实, 她有个习惯,左三右三,那烟叶子需得压得平平整整才舒坦。
火柴一燃, 二郎腿一搭, 像是终于解了乏,这才微微地眯了眯眼。
她这气场太强了, 饶是叶蝉这种话篓子都被压得有点儿喘不动气,觉着自己梦回高三, 正给班主任训话呢。
“怎得又不聊了?可是我回来扫了几位的兴?”红三姐主动开口, “说起来, 我刚还与你师父打了个照面儿, 九爷应当不知道你今日也来了花会罢?顾小姐。”
她竟认识我?
顾弦望一怔:“我师父…是、今日出来,还未知会他老人家。”
叶蝉也愣了, 偷摸戳了戳顾弦望的膝盖,嘴唇无声地张合:“你们认识啊?”
“还有这位,叶把头的孙女,听闻还是位高材生。”
我靠,太离谱了,连我这种无名小卒也认识?叶蝉震惊。
“两位也不必这么紧张,既然救你们出来的是走鼠,掌握一点儿基本的情报不也很正常么?”红三姐吐出一口烟圈,“顾小姐,我还曾看过你的戏呢。”
她的烟杆上除了系着草袋和压棒,还绑着一只看起来很古早的饰物,那是一只塑封的纸鹤,看颜色很有年头了,顾弦望不觉得被她这样的人物了解是什么好事,却也不想在这里贸然翻脸,只得是盯着那只纸鹤,尽量平稳地说:“那还要多谢红三姐赏光了,能被走鼠的把头认识,是我的荣幸。”
顾弦望说话时,便将茶杯放了下来,那女人便又斟满,随着茶汤叮铃落盏,她说:“这张脸糊得难受,你若是歇够了,便先帮我卸了吧。”
红三姐饶有兴致地抬眸瞧着她,取笑:“以往那脸一戴一天也不见你皱下眉头,怎么今天不过戴了半天,就难受起来了?”
那女人面不改色,淡道:“天气热,自然是闷不住,两位不好意思,可否稍等片刻?”
叶蝉听着她俩那对话莫名觉着渗人,顾弦望却是心里一突,连带着某种期望的心情一道紧张起来,她看向女人的眼睛,郑重地说:“如果方便的话,可以在这里卸么?”
红三姐就坐俩人中间,哼笑了声:“怎么,还怕人跑了不成?”
顾弦望难得直白,盯着对方不放,“是,有点怕。”
“行啊,”她摁了一下桌上的电铃,差人送来工具,“正好边卸边聊。”
…
茶盘清空,桌上摆着一应器具,看起来不像是要卸妆,倒像是要进行一场外科手术,红三姐站在女人身边,另一侧支着一盏落地的白炽灯,那光灼灼的烤着人的脸,将女人脸上的皮肤照得纤毫毕现。
叶蝉恍然大悟,低声问:“这个是不是就是传说中的易容术啊?”
女人闭着眼,看起来全程是不能动不能开口也不能做表情,红三姐手里攥着镊子,笑道:“你觉得是那就是,怎么样,瞧着有趣么?”
叶蝉识逗,觉得这位把头姐姐好像也不似之前看着那么难相处,就说:“有趣啊,那个走鼠的诗里说’流云如幻常无形‘,是不是就是指你会易容啊?”
“呦,你这丫头看着咋呼,抓重点倒是抓得挺精。”红三姐也没有隐瞒的意思,“这打油诗里的意思,易容只是一方面,另一方面抱怨的是我这人性子多变,这些江湖糙人么,总是觉得女人家就是阴晴不定。”
“既然他们这么想,我也懒得辩驳,倒不若真就随随性而为,像我这红馆,也并非什么人都进得了门,你们虽然都称我一句红三姐,但我压根儿就不叫这个名字,不论是名还是脸,短则三五日,长则一两月,我想换便换了,谁也辨不清真的我是哪个。”
叶蝉眨巴眨巴眼,竖起大拇指真诚地感叹:“牛逼,吾辈楷模啊。”
红三姐哼笑一声:“小家伙拍的马屁是比老东西们动听。你两个既然能从花会混出来,应当也领了赠礼,里头那张红馆的礼券,唯一的作用便是能直接进得了红馆的门,姐姐好心劝一句,最好别丢了。”
“呃,丢了的话,就进不来了?”
“那倒也不是。”红三姐将一层胶状的面皮缓缓从女人脸上揭下来,“我打开门做生意,自然得迎客,不过要找走鼠办事儿的人可太多了,我总不能一一接待,你若是想见我,只要能报得出我最近改换的名号,自也见得。”
叶蝉本该顺坡下驴顺带把她最近的名号给问出来,可随着女人原本骨相露出来,她也跟着看傻了。
“龙…龙姐姐?”
“别急,还没卸干净呢。”红三姐觑了眼顾弦望,“多学学你顾姐姐,多沉得住气。”
顾弦望抿唇不应,她那能叫沉住气么,那压根是惊喜得不知该说什么好,又怕自己贸然出声影响了龙黎卸去妆相,只能生忍着。
直等到红三姐终于脱去了医用手套,将工具往酒精碟里一扔,宣布好了,这场不亚于手术的易容卸妆才算真正完成,桌上狼藉一片,光是擦洗下来那不知是泥胚还是肉胶的塑形物就有一盘子,难怪她敢当着人面儿施行易容术,这手艺怕是没有个十年磋磨,根本无可施为。
龙黎用温热的湿布捂了一会儿脸,终于睁开了眼,瞧着顾弦望笑:“弦望,好久不见。”
久么?也不过是三四日,可顾弦望乍听见独属于她真正的嗓音,心下蓦然便是一酸,只觉得一别经年,似是戏文里生死再相逢的心绪。
她有千言万语想问,可出口的却只一句:“你没事就好。”
“哇!”叶蝉蹦起来,“我说呢嘛,有哪个大佬好心帮我们呢,原来是你啊龙姐姐。”
“你们是怎么从祭坛里逃出来的?”她又看看红三姐的神色,羡慕道:“原来你也认识走鼠的人啊,还是大把头。”
果然是大佬惜大佬,江湖不就是张关系网嘛。
“这事说来话长,我也是今早才匆忙赶到天津,连车也是问三姐借的。”
顾弦望突然反应过来:“可是…江湖中人不是很忌讳龙家人么?三姐为什么会帮你?”
红三姐累了半天,又坐下来抽烟,“这话说的,世上哪儿有永恒的敌人?只有永恒的利益。我是个生意人,只要是合适的买卖,为何不做?龙家人如何,顾家人又如何?对不对?”
“既然如此,”顾弦望斟酌地问,“三姐先前说关于龙家人的事,问龙黎是问错了人,我可否知道是为什么?难道龙黎并不是你们口中说的那一支龙家人么?”
此刻她心里的大石已经放下大半,只要最后再弄清楚这个问题,她便可以安心地面对师父了。
红三姐反问:“顾小姐,你可知道这龙家人三个字,到底是个什么意思么?”
顾弦望微怔,不由瞥了一眼龙黎,“略有耳闻,我师父似是很忌讳。”
龙黎向红三姐递了个眼神:“我来说吧。”
红三姐无可无不可,抬了个请的动作。
“弦望应当听闻过秦始皇遣徐福出海寻药的故事吧?”
顾弦望没想到龙家人会和这么久远的事情有所牵连,当下正色道:“听过。”
“当年秦皇虽允徐福耗资巨费,出海东渡寻仙山、求不死之药,但毕竟帝王心术,自不会把所有希望都放在一个方士身上。除了海外,中原的莽莽龙脉同样也是神秘莫测,秦皇手下就有这么一支暗卫,以山海经为依照,深入民间,为其四处搜寻天材地宝,奇诡之物。”
“这一支暗卫,就是龙家人的前身。”
顾弦望暗自粗算时间,觉得这叙述中有些许漏洞,但她暂且不表,接着听龙黎说:“传闻中在秦皇死后,龙家人并未再替皇家效忠,而是真正潜入民间,化作江湖散人,一面营生,一面仍在大江南北继续着寻宝盗墓的勾当,他们精于暗杀之技,且百毒不侵,无人知晓其真正面目,千百年来,江湖中只有他们的传说,却没有一个人知道他们存在于何处。”
叶蝉咂舌道:“那要是他们活到今天,攒下来的财宝不得堆满几栋楼啊?”
顾弦望明白了:“所以,所谓的龙家人皮图,难道是藏宝图的意思么?”
她又转念一想,觉得龙黎在说这段话的时候,那语调更像是在说与己无关之事,又问:“你并不是这一支所谓的’龙家人‘,对么?”
雅间里很是安静,只有烟叶燃烧的微响,龙黎默了默,抬眸直视着她:“我不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