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么叫她不知道?
是她不了解自己的家族来源, 还是这些传说根本当不得真?
不待她问,龙黎便似叹息般笑说:“弦望,我没有过去的记忆。”
顾弦望眸光一滞, 突然不知该说什么才好, 这当口,烟灰缸里传来噹的一声, 红三姐将老银烟锅里的余灰抖落出来。
“所以我说,你问她,是问错了人。”
这句话与其说是突然,不如说是突兀,从贵州相遇,到这一路来的经历, 龙黎的种种表现根本让人看不出她是一个没有记忆的人, 她博闻强识, 远胜于自己,而且她曾说过她一直在野外找寻东西,既然有想寻之物, 那怎么会对自己的过往一无所知呢?
再者说, 一个没有过去的人,如何能做到只身一人既能成为那劳什子英吉利公司的合作人, 又能与神秘莫测的走鼠把头相识?
不对,这里面有一个明显的逻辑悖论:“你说你没有记忆, 那你怎么知道自己叫龙黎?”
话说出口, 顾弦望便有些后悔, 龙黎没必要在这件事上欺瞒她, 她又何必当着外人的面在人家的伤口上咄咄逼人?
红三姐忽笑道:“自然因为有人是这么告诉她的。”
“好了顾小姐,如果你对龙家人的好奇, 只是因为龙黎的话,知道这些已经足够了。”她将卷发放下来,轻轻撩动,眼中露出一丝疲色,“别的情报,是另外的价钱了。”
不可否认,她会上花会,进红馆,唯一的目的就是弄清龙家人的情报,而她之所以对龙家人好奇,绝大部分原因也的确是因为龙黎,但现在所有人对龙家人的叙述摆在一起,逻辑上虽有关联,却又显得漏洞百出,这就像是一张刚拼凑出轮廓的拼图,下一片怎么也找不见,实在令人抓心挠肝。
从目前龙黎的表现来看,她对于龙家人的了解应当也很有限,或许她之所以和那帮外国人合作,就是为了弄清自己的身世?既然她和红三姐是交易关系,想来红三姐也不可能对她全盘托出,且加上师父对龙家人的反应,再到花会上所有人对龙家人皮图的表情,她猜测龙家人和这群江湖人的关系绝不会只关传说那么简单。
红三姐手里,一定还有更详尽的情报,现在的问题是,她该不该当着龙黎的面问清这一切?
正思索,叶蝉突然开口:“别的情报要多少钱啊?”
红三姐看向她:“怎么,你也好奇?”
“是啊。”叶蝉耸耸肩,“从你们刚才说的,我觉得龙家人对你们这些江湖人来说就像待宰的大肥羊一样,虽然龙姐姐不记得过去的事了,但红三姐你不也愿意和她合作吗?说明她身上肯定有值得利用的地方。”
“而且要是龙姐姐的身份只是一般人瞎编乱造蒙她的话,今天进花会,你为啥要花那么大的功夫特意给她易容呢?”
“要骗我们容易,但是要骗你可就难了吧。”
红三姐饶有兴致地听她说完,随手把玩着空烟杆,“你说的没错,不过既然姐姐虚长你们几岁,也好心一劝,有的时候好奇心太旺盛可不是什么好事,尤其是在你的能力还撑不起好奇心的时候,好奇,就容易害死猫了。”
那’猫‘字被她念得极其吊诡,森森发寒,反倒激起了顾弦望的好胜心,她说:“三姐的好意我心领了,不过既然你默许了龙黎将我们带进来,又以龙家人的一点传说做饵,想必也不是为了让我们知难而退吧?”
“既然三姐是生意人,不妨你我都直白一些,价钱几何都摊在桌面上说如何?”
红三姐向后一倚,椅背发出轻微的摩擦声,她似笑非笑地瞧着这三人:“我这个人信奉一句话,买卖不成仁义在,放眼整个江湖,你若是想做买卖,还真没有比我更公道的人。不过我与尚九爷也是多年的交情——”
她正打算丑话说在前头,龙黎突然打断道:“我看倒也不必为了这些事薄了三姐与九爷的情分,不若由我来说。”
红三姐微挑眉,隐去眸中一分讶然,淡淡然一抬手:“也可,随你。”
龙黎颔首道:“其实尚九爷之所以忌讳提及龙家人,多半与三十年前江湖群聚而为的一次行动有关。”
三十年前?那正是她出生前两年的事,顾弦望下意识蹙紧眉心。
“江湖中关于龙家人的传闻之所以能千年不死,主要原因在于盗门。你应当知道早些年里掏土的和走山的都还屡见不鲜,尤以这帮盗墓贼香火不断,从古至今甚还发展出了不同的流派,这其中人数最少的是搬山道人一脉,他们只求一宝,并不多拿,极善发掘奇诡之地,就是从他们那里,开始流传出’逢龙点穴,必遇天宝‘这一说法。”
叶蝉就喜欢这种故事,忙问:“那龙不是龙脉的意思吗?”
龙黎摇头:“不是,逢龙点穴的真正意思,是在那座墓葬中发现龙家人的行迹,凡有龙家人所经之地,此处必有奇宝。”
“这传言本该随着搬山一脉在六十年代后的式微而一并消失,但那时卸岭这一派却因与响马的结合,走山挖土无所不为,愈加强盛,很快他们之中又有人相传曾有人在西南劫道的时候遇着了自称是龙家人的男子,那男子身手不凡,形同鬼魅,有以一敌十之功,后因寡不敌众重伤被擒。”
“他们在拷问中发现,龙家人的传说确有其事,不仅如此,龙家人还将千年来所探得宝地尽数记载下来,以纹身的形式,刻在了每个龙家传人的身上,这其中也包括龙家用于藏匿财宝的隐秘古寨。”
叶蝉傻眼:“我去,所以小说里写的还真不是全编的啊。”
龙黎摇摇头:“龙家人皮图的所有线索都掌握在卸岭一派手中,这群人以强盗出身,行事狠辣狡诈,他们口中的话,十分不可信一分,尤其是当时的卸岭魁首,其人姓刘,绰号驷马,据闻出身屠夫,是个只认银钱不认性命的主,在他治下,江湖虽有人眼馋那龙家的人皮图,却也不敢真的去惹刘驷马的晦气。”
叶蝉眼放精光,问:“为啥叫驷马啊?他们江湖人的绰号应该都有特别的来历吧?”
红三姐幽幽道:“因为那家伙号称力大如牛,是当代武松,曾经为了给属下立威,在山寨里一人对拉四匹汗血宝马,人道是’刘爷左右手各执两绳,气沉丹田立马步,任那鞭手如何呼喝,四匹高头骏马生是难进一步,末了刘爷发狠挣拽,更是将驷马活活曳翻‘,故而后来就有了刘驷马的绰号。”
“哇哦,真的假的啊?”
红三姐笑了声:“你觉得真就是真,你觉得假就是假,江湖传言本来就是真真假假,但卸岭魁首刘驷马的本事绝不仅在于那点子力气,他以莽夫之名传世,但实际上这人极有头脑,是个阴狠的角色,否则只凭一张铜印牌,怎么可能调动得了十三省十几万的响马群盗?”
顾弦望说:“再有本事,匪终究是匪,何况那时候时代早已不同了,法律秩序都在建立,怎么可能还任由他一个强盗头子横行霸道?”
龙黎说:“不错,当时群盗名头虽响,实际也是强弩之末,那刘驷马见大势已去,竟企图用人皮图为饵,纠集余下的散盗游匪东山再起,那时他亲自带人掘进一个号称记载在人皮图中的古滇国墓葬,果真在其中发现了奇宝,不过那刘驷马不知在墓里遇见了什么机关,出来时人便受了重伤,不日就死了。”
“他死以后,卸岭群龙无首,就在当年的剿匪大势下分崩离析,只剩下小股人马,游蹿在各省偏僻之地,但是谁也没想到这百足之虫死而不僵,在七十年代末期,出现了一个自称三无道人的假道士接下了卸岭魁首的铜印牌,短短几年之内,竟也让他重振乾坤,收拾起那帮老匪的旧山河。”
听着叙述,时间轴已经接近三十年前了,叶蝉咽了口唾沫:“然后呢?”
“然后便到了,三无道人献出龙家人皮图的事了。”
顾弦望一皱眉:“献给谁?”
龙黎说:“所有人,盗门、憋宝、相灵、走鼠,乃至八门中人,凡有兴趣的,都可以去参一头。”
“无缘无故的怎么可能这么大方?”叶蝉咂舌,“事出反常必有妖啊。”
“并非无缘由。”龙黎叹了口气,“那三无老道时年五十九岁,却患上了不治之症,他刚建起的大业,自是不甘于此,若要说他献出的人皮图只是一方古墓的所在或许也引不来这么多人,偏生,那是一张龙家古寨的地图。”
叶蝉懂了:“这才是真的藏宝图啊,不过这个老道都要死了,去龙家古寨又有什么用?”
顾弦望想到最开始龙黎曾提过,龙家人与徐福都为秦始皇寻宝,“难道……龙家人真的找到了不死药?”
“也许是吧,起码那时的所有人都如此笃信。”龙黎顿了顿,接着说,“那次行动,近乎江湖中所有叫得出名号的各家高手倾巢而动,盗门更是不留余力,当时走鼠的两位把头都跟了进去。”
话说到这,从语气就可以猜测出来后续的结果了,但顾弦望仍是吊着心问:“他们…出来了么?”
龙黎摇了摇头。
红三姐不知想到了什么,神色一瞬黯然,但很快又恢复如常,她嗤道:“跟去的都死光了,生不见人死不见尸,唯独是那肥道人活着逃了出来,但也疯了。要不是尚九爷那时候因为和杨家起了龃龉而缺席,只怕他也一样得折在里边儿。”
叶蝉的震惊全部写在了脸上,像是这种江湖豪雄全灭的戏码通常都只出现在魔教兴起的武侠片里,没想到艺术还真是出自生活啊,“死了这么多人,难怪活下来的人会忌讳龙家了。”
顾弦望抿着唇,一时无话,说实话有了这个故事的填充,一切关于龙家人的线索看起来倒是合乎逻辑了,师父身为幸存者,当然会忌讳提及龙家,而龙家人作为秘宝贼盗,会试图侵入巫族祭坛也十分合理,龙黎虽然没了记忆,但只要她好好过自己的日子,不管是不是真的龙家人,其实也没多大影响。
所有的线索听起来是这么圆融而又合理,但那种不对劲的感觉,是怎么回事?
叶蝉感慨完,灌了两杯茶,她也是代入感太强,自己就一个听客,居然也听得是口干舌燥的,再一看手机,完蛋,“顾姐姐,四点半啦!”
顾弦望下意识便紧张起来,糟糕,要迟到,忙说:“实在抱歉,我得赶在我师父回家之前回去。”
红三姐了然地笑笑:“无妨,那我也就不留你了。”
龙黎站起来说:“我送你吧。”
顾弦望一颔首,看着腕表,与红三姐再三道谢后才与叶蝉一道出了门。
龙黎跟在她身后,突听红三姐唤住她:“欸,说走就走啊?茶钱总得结给我吧?”
她脚步顿止,向前面轻声问询:“你们先下一楼稍等我一会儿,好么?”
顾弦望站在楼梯口一回眸,看着龙黎,心下稍定,她是急着回家,可是,又好像没那样急。
“好,我们等你。”
龙黎笑了笑,目送她们的背影下了楼梯,这才回身再入雅间,反手,合上了门。
红三姐正在新烧一壶热水,临在百度的沸腾边界,水汽咕噜咕噜地滚响,片刻,水壶发出哒的一声,自动断了电。
“你既然已经知道那堕神香就是禁婆骨的症状之一,为什么又临时反悔了?”
龙黎面如玉石,默然半晌,倏地嗤笑一声:“是啊,我也不知为何便反悔了。”
“桔梗,”她唤了声红三姐的真名,“面具可真是个好东西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