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坠落的感觉并不如顾弦望所预料的, 周遭听不见凌冽的风声,不似入空,而似入海, 她像是被罩进了玻璃中, 一切声息都是朦胧的,如磨砂, 恍然间身外似有海浪在涌动,潮湿的咸味丝丝缕缕的搅缠在空气里。
风雨欲来,浓云硕浪,她正在飘向无名的深海。
突然间,一阵剧烈的拍动声传入耳际,顾弦望头痛欲裂, 皱着眉缓缓睁眼。
黑暗, 眼前昏沉一片, 她想伸手,却发现自己的双臂被裹在腰上,整个人浑如只蚕蛹, 皮肤察觉的触感很绵密, 竟真有几分似真丝。
好在她身上这层丝比较薄,一撕就碎, 顾弦望向四周摸了摸,很冰凉, 敲起来像是石头, 但不厚, 感觉上…她好像是被竖着放进了一樽圆弧形的石蛹里。
刚才在半昏半醒间听见的叩击声没有了, 不知是不是她的幻觉,顾弦望用手掌贴着石面, 借用那丝凉意让自己冷静——
先想想,她是怎么到这里来的?
从蚂蟥坑、岩道、门、坠落……是了,坠落。
顾弦望感觉了一下自己的身体,酸麻胀痛四味俱全,像是重新回到了小时候的练功期,但还好,没有骨折骨裂一类的感觉。
没有人会从高处直接摔进一个密闭的石蛹里,顾弦望猜测自己多半是被暗算了,会是谁?查克么?不,如果是他,不会弄出这些虚招子,而是直接一击毙命。
那么,就只有玉子了。
如果是玉子的话,目标未必只有她一个,很可能他们整队人马现在都已经落进了她手里,且不论她是怎么做到这一步的,现在最重要的是先想办法从这个随时都有可能耗尽氧气的密闭空间里出去。
顾弦望凝目在弧形边缘仔细查看,却并没有见到任何缝隙,凡是棺盖,就算再严密总也会留下一丝合线,她用手指逐一摸过去,竟然半点感觉不到。
这难道是个天生的石蛹吗?怎么可能?
从她昏迷到被转移进来,少则半小时多则不过半日,什么材质什么工艺能在这么短时间内把人包裹进一个没有任何缝隙的石蛹里?除非用的是琥珀,即便是琥珀,也得需要足够的干制时间吧?
顾弦望有些慌了,她向后紧贴石面,抬起腿对着弧边最薄弱的地方,用上了十足力气——狠狠踹了出去。
这三脚踹得她膝盖都震麻了,好在这牛筋的靴底足够厚实,竟真给她踹出了一小片裂纹。
顾弦望一喜,便听着石蛹外似乎也传来了先前那种叩动声,好像有人在说话。
她听得不真切,又怕在外头的不是自己人,索性没有应声,看这裂纹,她应该再踹一回就可以出去了,顾弦望向后摸了摸刀柄,家伙事还在,做足了准备,她再度踹向石蛹的裂口。
咚的一声,顾弦望的腿直接从破洞里插了出去,岩壳的裂缝顺着传导逐渐扩大,她用手肘狠敲了数下,约莫半人高的口子就这么被她生生砸了出来。
她正想矮身钻出去,便见外面伸进一只手,反向扒住石壳,撕香蕉皮似的把她眼前那片一指多厚的石片给咔啦一声掰断了。
一丝微亮透进眼中,龙黎握住了她的手,将她小心地从石蛹中托了下来。
落地有水,脚下是一片没踝的浅水,移动时会带起哗啦哗啦的响声,顾弦望往边上退了一步,下意识收回手,她似乎有些疑惑,不解地看了看自己的手心。
龙黎看起来并没受伤,但身上也有些白丝的残迹,从对面那座被掀开大半张顶的石蛹来看,她应该也是从内部破石而出的。
“你怎么样?”
顾弦望点点头,向四周扫了一眼,“还好,我们现在是在什么地方?”
龙黎道:“看起来像是一座用于储水的地宫。”
周遭阒暗一片,她们脚下的水泽里有一条条极细的绿黄色的萤火,明明灭灭的从一头蹿向另一头,这里无序的分布着许多石柱,疏密安排得很是任性,有的石柱间窄得连人都过不去。
顾弦望看了看两头,这里的地形应该类似于学校的操场,两头半圆,中间是块长约二三十米的矩形,那些石柱主要就分布在矩形和半圆相交的地方。
“用来储水?”她从没听说过还有这种用途的地宫,但眼下更重要的是:“其他人呢?”
龙黎摇头道:“我清醒的时间应与你相近,醒来时便被封在石蛹中,我试了试,这些石蛹只能由内部打破,自外部并不能破坏。”
顾弦望一怔,是了,这里两侧的石壁上每隔一面碑墙,便在墙中嵌着一具石蛹,石蛹竖立腾空,外表光滑,看起来……
说好听点像个长水滴,说不好听就像个缺了点的感叹号。
和这些丑陋的石蛹相比,不论是碑墙两侧的倚柱,亦或其间线框纹饰,无一不称精美,乍看之下,整座地宫给人的感觉十分突兀,里面的每一件东西看起来都是这么格格不入。
她数了数:“还有…四只石蛹。”
如果不算玉子的话,这人数正好和他们相吻合。
但是这一切到底是怎么回事?他们怎么可能会从岩腔石阶隔空转移到地宫石蛹里?
龙黎点点头走向自己的那只石蛹,用砸碎的石片摞了只小凳,比水面略高,可以稍坐休息,“现在只能等他们自己苏醒,过来歇息一下吧。”
先前龙黎背着的那只装备包也没有了,顾弦望问:“这座地宫你已经查看过了么?”
“嗯,这里没有进出口,只有地下的储水孔,唯一的天窗也被膏土封平了。”
顾弦望有一瞬间怀疑自己听错了,什么叫这里没有进出口?
也就是说,敏锐如龙黎也认定了这座地宫有进无处。
那她们还在这里等什么队友?等他们出来一起死吗?
龙黎见顾弦望怔在那处,叹了口气,兀自坐下了,她俯下身伸手进水中轻轻捞拂,撩出一叠叠的微末涟漪,而后掬水一捧,再于半空中沥沥洒落,随着水响,四下暗处同时也响起扑啦啦的拍水声,顾弦望回头一看,水响的地方竟亮起星星点点的荧光,像是染了层晶透的莹绿。
借这瞬息荧光,那些石柱上浮雕的异族女子的双眼也缓缓浮出柔和的白光,仿若夜明珠,顾弦望走近细看,才发现那些女子眼中镶嵌着一颗颗好似贝壳内瓤一般的珠子,在无光时便与石鞘无异,可一旦有光折来,立时便能相映生辉。
她轻轻抚过雕刻中颈间缠蛇的异族女子们,半是怅惘半是震撼地叹道:“这些难道都是巫族的手笔么。”
巫族,这到底是一支什么样的部族?她们和九黎、夜郎之间又有着什么样的关系?
走动间,脚下似乎挂到了什么,顾弦望弯腰一捞,本以为会是那些发出荧光的小鱼,却没想到这一捞却捞出了一长条犹如蛇蜕般的透明皮膜。
顾弦望:……
她喉结一滚,险些把东西扔出去,恶心是真的恶心,但她生是忍住了,因为在贴近水面的时候,借着幽光,她发现这层不知蓄存了多久的死水里飘满了这种像是丝衣一般的长条漂浮物。
“这是…一张人皮么?”
龙黎仍坐在那儿,她双肘撑着膝,脸色幽幽暗暗,似笑非笑地说:“应当是。你脚下这些发光的,叫做萤鱼,常年生存于无光幽潭之中,看着美丽,却是一群以腐肉为食的鱼类,以这地宫里的萤鱼数量来看,恐怕水下还藏了不少尸首。”
顾弦望微蹙起眉,问:“你不担心么?”
“担心什么?”
“萨拉、老狗、查克,或者叶蝉,我们现在在这浪费的每分每秒,都有可能令一个人死去。”
“那…你有什么办法?”
顾弦望走近道:“试一试,不论如何,总得尽了力再死。这些石蛹是完全密闭的,里面的空气很有限,如果他们不能及时醒过来,很可能就会活活闷死在里面。”
龙黎瞧着她,缓缓起身道:“好,那便同你试一试。”
顾弦望暗吁了口气,心里却还是隐觉不妥,于是边走边问:“你觉得把我们弄到这里的是玉子吗?从那个地道到这里,她是怎么做到的?”
“我猜想自蚂蟥坑下岩洞出来后,我们便中了某种迷幻剂。你还记得那支火把么?现下再回忆,那支火把熄灭后的烟气似乎太浓了些,其中夹杂着古怪的粉末味道,后来再入地道,因空气滞闷,我们很快便着了道。”
“嗯,和我猜得一样。我想玉子在门前故作神秘只是为了拖延时间罢了。”
“弦望,你想过为什么她会把我们两个留下么?”
“啊?”顾弦望愣了愣,很快转移道:“我、我们或许只是醒得比较早。”
“倘若石蛹中并没有其他人,你觉得会是什么理由?”
顾弦望抿了抿唇,她视线下移,盯着无光的水面,半晌道:“我不知道。”
她知道龙黎想问的其实是她来的目的,是她的身世她的体质和她的恶咒。
龙黎又道:“这一路,似乎凡是蛊虫皆为你所引。”
顾弦望有些恼了,她抬头反问道:“那么你呢?是你在我的背后抹了血迹吗?为什么我身上沾了你的血髓蜂蚂蟥便不再来攻击我?你是用什么方法在水牢里杀死了蝇子蛊?又是怎么从洞主那里救出我的?”
她一口气丢出数个质问,胸腔起伏震动着,眼底发热,心里却生出些释放的快意。
“你们的组织到底是个什么了不起的东西?不就是有人有装备有武器么?你、你既可以神秘,我为什么不行?你是他们的队长,与我有什么干系?”
龙黎神色浅淡,微微偏了偏头,她问:“你这是在怀疑我么?”
顾弦望垂下眼,自嘲似的嗤笑一声,突然她脚尖一勾,踏出一扇水花,人紧接着两拳掼出,朝着龙黎面门便去,龙黎猝不及防,当下侧脸狠挨了个结实,偏过头去,顾弦望半点不留情面,一膝一肘跟着贴上了她的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