亲宝小说>耽美小说>芙蓉娇【完结番外】>第174章 番外 阎罗篇(上)

  “呜哇——呜哇——”

  婴儿突如其来的啼哭声,将清晨的鸟惊了飞,也将坐于河边栖息的华瑟吵了醒。

  啼哭声愈发近了,她微微蹙了眉,偏过头去,便看到一个木盆正顺着河流往下飘。那声响,就是从木盆传来的。

  天色将明,云边染了一抹朝霞,草叶上还有不曾褪去的寒霜。

  华瑟重新阖上眼,不欲理睬。

  不过是个弃婴。这寒冬腊月,今年收成不好,四处是南下流亡乞讨的人。这一路行来,也遇到了不少饿殍。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炎凉世态罢了。

  然而那哭声并未如意料中的远去,反而贴近了,在耳边聒噪,她冷冷地重新睁开眼,便看到那木盆竟被一块探出岸边的石头格了住,正巧停在她手边。

  华瑟终于看到了木盆中的婴儿。

  也不知是不是感受到了注视,女婴的哭声戛然而止,一双黝黑的眼睛目不转睛地望着华瑟,朝她挥舞着小手,嘴里发出无意义的哼唧声。

  几乎是不受控制地,她脑海里浮现起一张婴儿面容,依偎在那人怀里。那人低垂着眼眸逗弄着,是她一贯以来的温柔模样。

  那是她见到华琴的最后一面。

  如今,她的孩子,应该也长大了罢。

  华瑟回过神来时,手已经探出去,她唇角露出一抹自嘲的笑容,正要收回,婴儿挥舞的手已经将她的小指攥了住。

  那是比云朵还要柔软的触觉。

  华瑟只觉得心里像是有什么轻轻拨动着,迟疑地停住了收回的手,垂眸望着木盆里的婴儿,面容平静。

  似乎是个女婴,身上裹着厚厚的红色棉袄,脸颊冻得通红,仿佛是出于本能一般,紧紧攥住了她的手指。

  鬼使神差地,华瑟俯身,将女婴从木盆中抱了出来。

  也许是命运的安排罢,她想。

  华瑟给她取了个名,叫华倾。私心罢了,她知道。

  倾儿。琴儿。有时候念着这个名字,总是容易产生错觉,仿佛和苏琴还是如儿时那般形影不离。

  可是人总会长大,也总会离别。那个心心念念的人,终于还是跟着另一个男人走了,再也不会回到她身边。永永远远,她失去了最重要的人。

  华瑟不善照料,也亏得女婴命格硬,竟也真的渐渐顺利长大了。她素来寡言,这女婴倒也难得是个少话的,否则她怕是忍不住再丢回水里去。她将对方带回了沉渊,如当时师父教导她一般,将一身毒术倾囊传授。

  华倾一日日抽高了个子,也同她一样喜穿一身黑衣,有时候两个人走在一起,像极了一对母女,连那冷冰冰的表情,都像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般。

  近朱者赤,近墨者黑,诚不我欺。

  在华倾眼里,师父总是长时间在发呆,很多年之后,她懂事了,才依稀读懂对方眉眼间偶尔一闪而过的惆怅,其实是思念。只是那思念太过沉重,以至于总是充满悲伤。

  彼时,她并不知道师父是在思念谁。

  直到有一天,华瑟收到了一封信,然后带她离开了沉渊,去了一处地方。

  看到“鬼医堂”三个字时,华倾有些惊讶,她知道师父师承鬼医,传闻中也有个同门,两人并成为“琴瑟双煞”。只是师父素来独来独往,也从不曾提过对方只言片语,以为两人感情不和,早就断了来往。

  华瑟站在鬼医堂门前,抬头专注地望着大门紧闭,挂着白绸的木匾,片刻后,她又带着华倾到了一处简陋的宅子,里面依稀传来哭泣声,门口挂着书写着漆黑“奠”字的两个灯笼。

  也不知道是谁死了。

  “你在门口等我片刻。”说着,华瑟只身踏入院内。

  门内的哭声更响了,依稀传来女子的声音:“娘亲遗嘱,做儿女的不敢不从,立衣冠冢与家父合葬,这骨灰……就托付给您了。”

  “娘……”泣声遥遥传来,听得华倾有些心烦意乱。

  不过半个时辰,华瑟终于出了来,手里多了个白色瓷罐。

  “走罢。”华瑟面容沉静,丢下话来。

  “师父,我们现在要去哪里?”

  “乌县。”华瑟落下话来。

  两个人行到了乌县一处破旧的宅院。

  “华倾,有一事托你去做。”进门前,华瑟停住了脚步,回头望向身后少女。

  “师父请说。”

  “我死之后,将我和故人葬在此处罢。”华瑟的脸上难得露出一抹温柔,低垂着眼抚过手中瓷瓶,“你若是得空想起来了,回来瞧瞧就好。”

  华倾愣了愣,一时没反应过来。

  华瑟虽有四十余,但身体康健,并无垂死征兆,此时说这话未免也太早了些。

  不过很快,华倾就隐约察觉到了不对。

  一夜间,华瑟竟双鬓皆白,她日日守着那瓷罐,也不说话,只是安静地摩挲着,如同魔怔了一般。

  华倾虽然只有十四,但本就早慧,隐约察觉到了,瓷罐里的骨灰,正是师父心之所在。仿佛那之前所有活着的日子,只是为了等待这一刻相守的到来。

  华瑟以不可预料的速度消瘦衰老。

  直到一天晚上,华瑟将华倾叫到了房间。

  “华倾,”华瑟抬眼望着眼前少女,难得软了语气,“我知道你是个聪明孩子,虽然不曾问,但一定看出了些什么。”

  华倾紧抿着唇,半晌没有应话。

  “你如今所学,已不下于我,即便我离开,亦能放心你能好好照顾自己。此生我有颇多悔恨,唯一庆幸的是当初心软将你捡回,抚养长大。”华瑟探出手来,第一次轻轻抚摸华倾的头,“我做得不好,但你需知晓,这已是我能力所限。我做不来一个好母亲。”

  华倾的双眼倏地红了。

  她并不曾怪过师父,从来不曾。

  “谢谢你这些年陪着我,如今,我该去陪另一个人了。”华瑟的唇角微微扬了扬,这是华倾第一次看到华瑟笑。她眼角的皱纹微微拢起来,慈眉善目,与平日里的冰冷肃然判若两人,“我等这一天,已经等了太久,太久……”

  “师父。”华倾的泪终于落下来,她抬头去看华瑟,红了眼。

  华瑟的指腹擦过对方的脸颊,泪水温热,她轻声道:“你是个好孩子,我一直都以你为傲。以后的人生,就要你自己走了,师父希望你能找到一生相伴的人,不要像师父一样,徒留后悔和遗憾。”

  “徒儿谨遵教导。”华倾望着师父将瓷罐拢紧,低下头去。泪水模糊了她的视线,她知道,她留不住师父了。

  第二天,华瑟就死了。

  她神色安详地躺在榻上,唇角还如那日夜里般微微扬着,仿佛只是睡熟了,正在做一个美梦。梦里有她最爱的人。

  华倾料理完了后事,在华瑟坟前磕了三个响头,才离开了乌县。

  茫茫天地,孑然一身,华倾不知去处,如无根的浮萍,游荡在江湖之中,心中了无牵挂,倒也洒脱自在。

  身在江湖,便有纷争,何况是她这样桀骜不驯的性子,吃不得半点亏。

  她记得那天正好是冬至,下了很大的雪。

  入夜,她闲坐在客栈大堂,要了一壶温酒,几碟下酒菜,独自喝得正酣,门外忽然传来吵闹声。她没有理会,眼角余光瞥见几个人踏进门来,身上穿着统一的衣衫,墨色劲装胸口有一只老虎图腾。

  “冷死了,”其中一个抱怨道,“这雪得下到什么时候。”

  “掌柜,客栈我们都包了,麻烦清一下场。”另一个年纪稍大的壮汉走到柜台,半倚在上面,视线却扫过大堂。此时人不多,除了华倾,只有两桌客人,大部分桌椅都空着。

  说话间,他丢下银两来。

  银两不多,都是些碎银,说包场根本不够。对方却像是理所当然一般,招呼其他同伴:“赶紧坐下,喝几壶暖暖身子,大家赶了一天路,都累了。”

  这是间小客栈,掌柜大约四十多,瘦骨嶙峋的,感觉风一吹就会倒。他有些为难地望向对方:“这天寒地冻的,时辰也晚了,不好打扰其他客人,要不几位去别家看看?”

  “看什么?”对方怒目圆瞪,“这方圆十几里,就你们这家破客栈,当我们乐意似的。赶紧的,没看到兄弟们都冷得不行么?”

  “快点!别磨磨蹭蹭的”同伴大声附和,“又不是不给钱,别人住也是住,我们兄弟几个住也是住。老子可不想再走了。”说完一屁股就近坐下来。

  “这……”掌柜搓了搓冻得僵硬的手,“实在有些不合适。”

  话音刚落,对方已经变了脸色:“你什么意思?什么不合适?”

  不等掌柜再开口,其中一个手里的大刀已经猛地劈下,砍在柜台上,深深地嵌了进去,离掌柜的身体只有几寸距离。

  掌柜整个人抖了抖。

  “四弟,算了。”说清场的那个男子做样子一般拦了拦砍刀的人,“掌柜既然不想做这个坏人,我们就帮个忙,清也一下罢。”

  被唤做四弟的男子笑起来,使了个眼色给身后的人。

  一群人明白过来,立刻提着刀开始清场。

  客栈里的人并不多,听到动静,已经有人在二楼探出栏杆来看,见到这般模样,都有些失了血色,纷纷收拾细软离开。生怕晚了一些,还被劫了财。

  四弟满意地望着鸟兽作散的场景,随即目光就落在窗边依旧在饮酒,不为所动的华倾身上。

  他轻松就将嵌在柜台上的刀拔了出来,刀尖垂在地上,一路划过去,在地上留下一小条刀痕,刺耳的摩擦声在夜色的寂静里分外清晰。

  “哟,原来是个小姑娘。”走近后,对方看到了华倾的面容,忍不住咧嘴一笑,露出有些歪歪扭扭的牙齿,“怎么,打算留下来陪哥哥?也不是不可以……”

  调侃的话语还没说完,他就看到对方抬了抬手。

  杯子里的酒泼到了脸上,有些还溅到了眼睛里,火辣辣的。他怒得大喊一声,伸手抹去脸上的酒液,身后传来弟兄们的哄笑声。

  “四当家,怎么在小姑娘手上吃瘪了?”其中一个忍不住起哄。

  四弟勉强睁开眼,视线里的人影晃动着,脸上有些恼羞成怒,也不动刀,伸手就想去拽对方领子。

  手还没碰到呢,就看到对方偏过头来,那视线竟像是蛇一般,在漆黑的夜里吐出寒光。

  紧接着,手腕传来刺痛,他下意识缩回了手,低低啐了一声:“小娘皮,别敬酒不吃吃罚酒!”

  嘴巴一开一合,就看到对方指尖一弹,有什么东西瞬间入了嘴,他当即呛得弯腰咳嗽起来。

  喉咙像是吞了一块炭,竟火烧火燎起来,四弟拼命伸手抠着喉咙,咳嗽完又干呕起来。那热意却越来越烈,五脏六腑都像是要被烧成灰。

  身后的笑声持续了会,率先有人察觉到不对,停了笑,快步上前抓住了对方的手:“四弟?怎么了?”

  “嘶——嘶——”四弟想要开口,却发现怎么也说不出话来,身体再也承受不住,跪在了地上,开始撕心裂肺地翻滚起来。他的脖子被抓出一条又一条的血痕,触目惊心。

  “你到底干了什么?”那人大吼一声,手里刀高高扬起,朝着华倾当头劈下!

  华倾脚尖一踏,连同椅子一起往后退去,身前的桌子在刀下四分五裂,她手里还执着自己的温酒,不急不躁地饮了一口,才丢下话来:“既然是畜生,就别学人说话了。”

  众人惊觉不对,纷纷围上来。

  “二当家,四当家好像中毒了!”其中一个人见四当家嘴唇发紫,忍不住惊骇道。

  被唤做二当家的脸色骤变,望向端坐在椅子上神色冷漠的黑衣女子:“你下的毒?”

  不等华倾说话,原本在二楼清场的人纷纷从楼梯滚落下来,哎哟声惨叫一片。

  华倾懒懒地抬眼,饶有兴致地往上望,就看到一个一身白衣的女子立在栏前,面色苍白,眉骨间一颗血痣鲜红。明明是寡淡的脸,一双眼睛却漂亮得惊人,只是此刻眼中有些许血丝,眼下还有些许青黑之色,看起来好几天没有入睡的样子。

  许是刚醒来,女子一头青丝披在身后,有些许散乱,却依旧掩不住那沉静气质。她手里执着一柄剑,剑尖还在往下垂着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