亲宝小说>耽美小说>芙蓉娇【完结番外】>第173章 番外 花天篇(下)

  秋去冬来,春往夏至,花落花开。

  偌大一个江湖,花天只身孤影寻遍,铁鞋踏破,竟是不知那所谓的琥珀到底身在何方?手里的画像随着时间流逝,洁白的纸张微微泛了黄,那张面容却早已深深刻在脑海。然而茫茫人海,终不得见。

  百晓楼。

  玄三望着进门的熟悉身影,幽幽叹了口气,迎上去:“花天姑娘,好久不见。”他的脸上露出一抹不忍,“实在对不住,你要找的人,我们还是没任何头绪。”

  每年的这个时候,这个女子总是如约而至,只是百晓楼虽通晓百事,也有不及之处,实在是爱莫能助。

  玄三望着眼前女子,平静的面容上浮现一层失落:“我知道了,烦请有消息便知会我一声。”

  花天说完,又抬脚离开。

  时素欢睡得正酣,耳边床榻微震,迷迷糊糊地睁开了眼。

  烛光下,拒霜只匆忙着了一件单衣,正翻找出来笔墨,不知道在写什么。

  “拒霜?”

  听到她的声音,拒霜才停下了手里的笔,回过头来,面容温柔:“吵醒你了?”

  “你在写什么?”

  “突然想到了一些事。”拒霜侧身坐着,烛光将她纤长的睫毛照亮,“我在想,琥珀既然身为教主侍从,性格耿直,也许这些年会为他守陵也不一定。”

  “守陵?可问题是那教主葬身何处,你我也不得知。”

  拒霜偏过头来,琥珀色的瞳孔迷人:“东方煦到底是东方家的人。自幼家中遭变,孤苦无依,被迫在外漂泊。他工于心计,定是早早就料想好了身后事。若素欢是他,死了以后会怎么选?”

  时素欢微微一怔,很快反应过来:“……蓬莱山庄!”

  拒霜点点头,将信纸装好:“除了你我,没有人知道他的真实身份,也不可能想到和蓬莱山庄有关。如果是在那里,我想也许就是他最后想要落叶归根之处,免受打扰的最好地方了。”

  花天收到拒霜的信时,已经是三天后了,百晓楼的人找到了正在用午膳的她。

  “希望这次花天姑娘能如愿。”玄三真诚道。

  她展开信,一目十行地迅速看了完,几乎是不敢置信地猛地站起身来,因为站得太急,又有些激动,眼前泛起短暂的黑影,片刻才缓过来。

  “就骑我的马去罢。”玄三拱手示意。

  “多谢。”花天的声音有些颤抖,丢下筷子和银两便掠出了酒楼,马不停蹄地赶往兴城。

  蓬莱山庄比坤龙府还要破败。

  花天勒紧了缰绳,急切地跃下马来,入目是一片焦黑。即便二十多年过去,这里依旧寸草不生,残垣断瓦,如同战后坟场一般。

  大门早就倒了,毫无防备地敞露出内里的残骸,花天看也不看地踏过去,在倒塌的屋梁和墙砖中,如同一只无头苍蝇般转着。

  直到她看到了一块石碑。

  这石碑在这片残垣中并不起眼,立在一处梁前,仿佛已经和整个山庄融为一体,上面刻着一行歪歪扭扭的字:东方煦之墓。

  花天脚步猛地一滞,随即,耳边就响起一个清脆的声音:“你是谁?”

  她抬起头,迎着清晨日光,视线里是一张少女的面容,与画像上并无二致,手中执着一柄重剑,正站在墙上垂眸望着她。

  “琥珀?”她的唇动了动,忽然提高了声音,猛地上前一步,“你可是琥珀?”

  琥珀脸上露出一丝天真的疑惑:“你怎么知道我的名字?”

  花天的身体颤抖得厉害,没有回答对方的问题,只颤着声音问:“你可知道,初玖在哪里?”

  “谁是初玖?”

  花天只觉得脚像是生了跟,无法挪动,半晌才从怀里取出一截银链,低声道:“她是坤龙教神罚堂的坤龙使,常年看守地牢,同我一样使一条银链,我的功夫便是她教的。”

  琥珀脸上神色却不曾变动:“我不记得了。”

  花天神色一变,几乎是厉声道:“不,你必须记得!”

  琥珀第一次在一个人脸上看到这般复杂情绪,被吼得一怔,却依旧重复道:“我不记得了。”

  花天继续道:“她因为救了芙蓉娇,被教主责罚,离开了地牢。当时只有你和教主在场,你怎会可以不记得?”

  琥珀微微偏着头,望着眼前女子淌下泪来。迎着朝晖,那泪水澄澈,落在焦黑的地上,一粒粒,饱满得如同明珠。

  “容我想想……”她的眉头一点点皱起来,神色宛如孩童,“银链……银链……”

  记忆的画面浮动着,琥珀终于微微睁大了眼:“我想起来了。”

  花天神色一喜,还不等她询问,对方又平静丢下话来:“她死了。”

  “什……么……”

  “叛教者,死。”琥珀平静道,“教主一向如此的。”

  花天不敢置信地猛地后退了一步,脚后跟绊到了木梁,整个人便往后摔去,重重跌在残骸中。

  “不……可能……不可能的……她怎么可以死……我不信……”

  琥珀眨了眨眼,并不为他人情绪所动,继续道:“教主命人将她封于棺内,送入了狱火台,这是坤龙教对待叛徒的惩罚,让人的魂永生永世困在火中,不得轮回。”

  狱火台……

  花天当然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她再清楚不过,只是不敢去想,不愿去想。

  坤龙教将水视为生命之源,认为死后回到水中去才能完成生死轮回,将前生因果偿尽,享后世之无上功德。因此对叛徒而言,最严厉的惩罚,就是送入狱火台,大火焚烧七天七夜,直至灰飞烟灭,永世不得渡化。

  灰飞烟灭……

  花天只觉得胸口如遭雷击,眼前一黑,突然张口,喷出一口血来。

  血沫在日光下四溅飞散。

  心有归处,方是家。

  如今的花天,已经没有了家。

  她想起父母死亡那一天,自己也是这般游荡在街头巷尾,却幸运地撞见了命中之人,给了她另一个家。然而因为负气,她又将那个人亲手推出自己的世界。

  然后就再也找不到了。

  她不知道要去哪里,浑浑噩噩行走,过往行人从身边路过,欢声笑语不断,却陌生得像是另一个世界。

  回过神来时,她又站在了坤龙府前。

  兜兜转转,终于还是回到了这里。

  五年过去,草稀木衰,所过之处已是一片萧瑟,昔日繁华早已在岁月中剥落,连同坤龙府三个大字,都蒙上了一层灰。

  花天的眼中没有光彩,只余下一片沉寂,她解下腰间的酒,仰头饮了一口,桃花的香气弥漫开来,身上酒香浓郁,如今,她只能靠着饮酒才能勉强昏睡。

  她望着渐渐灼烫的日光眯了眯眼,只觉得心中茫然。

  “好香。”身后传来一个略有些沧桑的声音,花天擦去额头的汗,回过头,一个衣衫褴褛的男子正坐在墙角荫蔽处,半管裤腿空荡荡地耷拉在地上,一身麻布衣裳早已看不清颜色。脏污的脸上,一双眼睛却泛着丝渴意,舔了舔干到蜕皮的唇,“姑娘的酒,闻起来可真香。”

  话落,那酒囊便毫不留恋地丢过来。

  男子倒是没料到对方这般干脆,连忙伸手接过,仿佛渴极了一般,往嘴里倒酒。他的眼睛满足地闭起来,喉头滚动,半晌才舒出一口浊气:“果然是好酒。”

  说着,他抬头好奇地打量过眼前女子:“姑娘来这种破旧之地作甚?”

  “你又在此作甚?”花天的声音带着酒意,说话都有些含糊。

  “这不现成的遮风避雨之处吗?”男子笑起来,“倒是便宜我这个无家可归之人了。”

  “无家可归么……”花天目光迷离地扫过周围,这里也曾经是她的家,可如今没有了那个人,早就不是了。她的声音顿了顿,才低声道,“我来拜祭故人。”

  话落,她摇摇晃晃地抬脚,却一个趔趄,摔在了地上,怀里的银链也滚落出来,发出清脆的响声。

  “小心。”男子刚出口便微微一怔,“姑娘哪里来的银链?”

  “故人之物。”花天小心翼翼地将银链拢在手心,垂眸望着,像是在看一件心爱之物。日光下,银链崭新依旧,泛着水一般的光泽。

  男子的目光晃动起来,视线扫过花天眉眼,忽然问:“姑娘……可是叫花天?”

  花天终于转过了头,望向对方。

  男子脸上极快地闪过一丝惊讶:“果然是你。不瞒姑娘,我曾经是府上坤龙使,上天恩德,侥幸当日捡回一条命,苟延残喘至今,实在惭愧。”他伸手将颊边散乱的发丝捋上去,露出不曾打理的凌乱胡茬,叹了口气,“我曾听过初玖的一些事,也知道她有个心爱之人,师承于她,使得一手好银链。”顿了顿,“你是来拜祭初玖的?”

  花天点了点头,话语低沉:“我听说她葬于狱火台,过来看一看她。”

  “她没有死。”

  闻言,花天身体一震,不敢置信地抬起头来,失声道:“你说什么?”

  男子笑了笑,目光温和:“初玖和我一样,是神罚堂的坤龙使,当初是我奉教主之命封的棺。我平日没什么喜好,就嗜饮酒,也算是和她当了几年酒伴,实在下不去手,便冒大不讳寻了地牢的死囚替代了她,瞒天过海。”

  花天失态地一把抓住了男子的手:“你说的可当真?”

  “自然是真的。”男子点了点头,“没想到有生之年,竟还能见到你,初玖醉酒之时,可没少听她唤你的名字。”

  “她人呢?”

  男子摇了摇头:“她离去之前,只说自己身上罪孽未清,需要一辈子来赎还。”

  花天脸色忽明忽暗,一时竟震惊得说不出话来,半晌才颓然坐在地上,话语苦涩:“傻子……”她突然伸手攥了地上一把草,和着泥土丢弃出去,仿佛眼前站着当事人一般,嚎声痛哭起来,“你这个大傻子!什么罪孽!什么赎还!偏偏不来找我!你知道我多想你吗……初玖……我好想你……”

  她的话语低下去,到最后已经破不成声。

  男子怔怔望着花天,只觉得哭声振聋发聩,一时之间也不知该如何安慰,半晌才柔声道:“我相信,如果是你的话,应该能知道她去了哪里。”

  花天肩头颤抖,半晌才抬起头,沙哑道:“谢谢。”

  男子笑着将酒壶晃了晃,洒脱道:“便是这一壶美酒,我当时就没白救人。去罢,她一定也在等着你。”

  花天摇晃着身体站起来,连泪也顾不得擦,趔趄着脚步往前走。

  初玖……等我,我一定会找到你。

  碧渊城。

  玄剑派虽然灭亡,对于普通百姓而言,并没有什么影响,依旧照常生活。如今这天气烈日炎炎,路上行人稀少,只有偶尔几个匆匆路过,不曾驻步。

  小女孩鼻间闻到一抹香气,忍不住停下脚步四下环顾,很快扯了扯母亲的衣袖,奶声奶气道:“娘,玉儿想喝冰糖水。”

  母亲年纪不大,约莫二十岁的模样,闻言有些为难地皱了皱眉,小声道:“玉儿乖,我们先回家,回家娘煮给你喝。”

  “可是我渴。”女孩定定望着旁边支的小棚,有些委屈地撅起了嘴,“实在是走不动了。”

  母亲摸了摸怀里的荷包望过去,棚下摆着一条长椅,窄窄的长椅上躺着个女子,面上罩着个斗笠,一身灰色粗麻短打,腕间缠着一根银链垂下去,有半截落在地上。小棚里并没有什么人,倒是不远处就是一间热闹的花天茶楼,远远地传来喧闹声。两相对比之下,越发衬得此处寂寥。

  她犹豫了下,还是拉着女孩走了过去坐下来:“就一碗哦,喝完我们得走了。”

  女孩立刻露出灿烂的笑脸,用力点了点头。

  “老板娘,冰糖水有吗?”母亲伸手擦拭额头的汗,桌上有个蒲扇,拿起来给女儿扇风,随即就听到银链轻响。

  “有,稍等。”

  很快,一碗冰糖水递过来,放在了桌上。

  母亲将冰糖水递给满面笑容的女儿,对方喝了一口,小手捧着碗递过来:“娘也喝。”

  “玉儿真乖,娘不渴,玉儿喝就行。”母亲刚说完,身前又多了一碗冰糖水,微微怔了怔,这才回过头去,“只要一碗。”

  “送的。”对方面容一闪而过,已经转过身去,重新躺回了长椅上。

  “谢谢。”母亲心中一动,客气道了谢,端起冰糖水喝。她的确是渴了。

  糖水入喉清凉微甜,暑气暂时被压了些下去,转头摸了摸女儿的头:“好喝吗?”

  “好喝!”

  话落,脚步轻响,身前又走过来一个紫衣女子。

  她下意识望了一眼,那女子并不曾开口要喝的,只是呆呆站着,望着躺在长椅上的老板娘,像是傻了一般。

  不等她开口询问,也不知是不是那目光太过炙热,老板娘的身体又动了动,随即坐起身来,拿下了斗笠:“需要什……”

  最后的话语戛然而止。

  两人四目相对,竟宛如静止一般。

  眨眼间,身旁新来的女子竟然无声淌下泪来,把她吓了一跳。

  “你一直在这?”女子终于开了口,声音有些哑,“你知道我在找你吗?”

  如果不是那人的话,花天大概一辈子也想不到,朝思暮想的人,便同自己生活在一片天空下,看着同一处风景,不曾离开。

  初玖的唇动了动,半晌才道:“好久不见。”

  话音刚落,紫色身影已经猛地扑过来,将她一把搂了住,双手紧紧勒着她的身体,像是恨不得将她揉进自己身体里去。

  长椅晃了晃,初玖勉强稳住了身体,手上的斗笠落下来,掉在了地上。

  “娘,她怎么哭了?”小女孩刚开口小声问,就被母亲捂住了嘴。

  “嘘,小声点。”母亲也不清楚发生了什么,只是看这情形,倒像是故人重逢,压低声音催促,“快点喝,喝完我们回家。”

  “哦。”小女孩双手捧着碗一口一口喝着,目光却总是往两人身上飘,砸了咂嘴,“好甜。”

  日光滚烫,泪水却比这日光还要烫,自脸颊上淌下来,一滴又一滴,浑不在意旁人目光,止不住地往下流。

  初玖的眼眶也忍不住红了,拍了拍花天的肩:“这么大了,还哭鼻子呢?”

  她想起很久很久以前,街头遇到的那个小女孩,也是这般淌着仿佛流不尽的泪,抬头望着自己。

  ……

  “初玖,你发誓,这辈子都不会和爹娘一样离开我。”

  “不发。”

  “不行,你说要许我一个生辰愿望的。”

  “那万一,是你想离开我呢?”

  “我不管,就算我离开了,你也不能离开。”

  笑声轻轻响起来,带着一丝宠溺:“好了,我发誓,就算你离开了,我也不离开。”她的话语顿了顿,渐渐低下去,“如果你离开后想要回头,我也会一直在你身后。”

  “拉钩!”

  “幼不幼稚?多大了还拉钩?”

  “我怕你反悔。”

  “我答应过你的事,什么时候不作数了?”

  “我这叫以防万一。”

  “行,拉钩了,满意了小寿星?”

  “满意了。”

  少女的手紧紧攥着对方的手,那双手上生了些许薄茧,温暖有力,她像是攥住了整个世界,这才满意地笑起来。

  花天番外结束了,接下去写篇黑阎罗的吧~最后再写主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