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意思。
华倾睨着对方眉间匿着一抹烦躁,看模样,是被打扰了睡觉,压着一股子火。
那个二当家脸上阴晴不定,想来也是没料到这小小的客栈,竟然有两尊大佛。然而如今人家骑在头上,他也不是省油的灯,仗着弟兄多,并不放在心上,当即站起身来呵斥:“好大的胆子,连我们五虎帮的人也欺负,都给我拿下!”
“是!”众人神色振奋,提着刀就往楼上冲。
这边,二当家的刀则指向还在看戏的华倾:“交出解药,饶你不死。”
华倾饮了酒,脸颊上还有些许酒晕,她冷冷地撇了撇嘴角:“就凭你?什么五虎帮,我看五狗帮还差不多,进门以后就一直听到狗叫,吵得很。”
说着,她抬手作势挠了挠耳朵,露出心烦的神色。
二当家神色一凛,不再废话,手里的刀猛地落下来。刀背上串着几个铁环,顿时玎珰乱响。
与此同时,华倾也抬起了手,银针在指尖晃过,朝着对方面门而去。
对方显然也是身经百战,刀锋一转,已经收了回,横在自己脸上,只听叮、叮、叮三声,三枚银针被阻落地。
二当家瞥了地上的银针一眼,不屑道:“又是使毒又是暗器,果然是些不入流的下贱坯子,今日便让你心服口服。”
话是狂了些,那身手却也不俗,一柄刀舞得虎虎生风。华倾从椅子上跃起来,翻身上了另一张桌子,那刀又横扫而来,将她身下的桌子尽自劈碎。
“你可记得赔钱。”间隙里,华倾丢下话来。
话音刚落,刀锋已经迫至面门,她将手里酒壶一丢,那酒液便尽自泼洒下来,沾了些许在对方身上。
那人本不以为然,刚踏步上前,被溅到酒液的地方突然隐隐作痛,顿时大惊,连忙低头望手臂上扫去。
只见酒液竟不是澄清的颜色,而是带着青紫,此刻正“滋滋”冒着白汽,在肌肤上灼出了一颗黄豆大小般的坑。
有毒!
二当家慌忙将那些酒液在衣衫上拭去,只觉得火辣辣得地疼,当即变了脸色:“好歹毒的小姑娘!”
华倾翻身立于地上,面无表情道:“过奖。”
趁这空档,她不忘睨了一眼二楼战况,只见栏杆断裂,纷纷落下人来,砸在地上一片鬼哭狼嚎。那白衣女子身形如燕,手里的剑又快又狠,浑然不顾身上溅满了血,宛如修罗一般。只有一张面容依旧苍白无暇,神色淡漠。
不过这么一眼,眼前的二当家又提刀砍来,随即就看到眼前女子忽然露出一个短暂笑意。他意识到不好,连忙止了步往后退。
“这新配置的毒药正好可以试试。”华倾想也没想,跃到了身旁扶梯上,一个抬手,已经从衣袖里猛地往上抛出三颗球。
那球不过铜钱大小,砸在天花板上,瞬间破裂开来,并不算宽敞的大堂里顿时天女散花一般洋洋洒洒炸开几蓬灰雾。
“大家小心!”二当家率先以袖掩鼻,话却说晚了。
原本的哀嚎声突兀地消失了,视线受阻,二当家警惕地立在原地,过了会,就看到灰雾里踏出来一个黑色身影。
眼前俏丽女子此刻落在眼中,宛如阎罗一般,正冷眼望着自己。
“大家怎么样了?”二当家下意识大喊了一声。
“别折腾了,早就倒了。”华倾背着双手,偏头望向眼前男子,目光冰冷,像是在看一个死人,“你也快了。”
闻言,二当家心中警铃大作,不欲恋战,脚尖一点便往后跃去,飞快撞开了窗户,落在外面的积雪之中。雪沫沾了满身,他脚也不停,准备离去。
对方依旧望着他,并没有追击的打算。
得去找救兵。
二当家这般想着,恶狠狠地瞪了一眼对方,人已经飞掠而出,落在了门口自己的马匹上,一夹马肚,骏马便狂奔着远去了。
然而跑出没几步,骏马身子一颤,嘶鸣一声,便突兀地倒在了雪地里。他也止不住身体,跟着滚落在地,痛楚如潮水般蔓延过来,他感觉整张脸都像是在烧,下意识抬手摸了摸。
指尖一片鲜红。
他将刀面一横,看了一眼倒映出的自己模样,骇然发现自己竟然不知何时已经七窍流血,脸上依稀沾着些粉末。
这到底是什么毒?
然而等不到答案,他已经头一歪,彻底倒在了雪中。鲜血濡红了洁白的雪,在这漆黑的夜里一点点氤氲开来。寒风中,人和马都一点点变得冰冷僵硬。
客栈。
掌柜早就跑没了影。
华倾脚一跃上了二楼,雾气散去,一地尸首,紧接着她就看到那抹白色身影正斜倚在栏杆上,望着自己。她的双耳已经在开始往下淌血,眼中却并没有即将到来的死亡恐惧,依旧是一片平静。
“你倒是能撑。”华倾饶有兴致地停在了对方身前,微微倾过身体,视线不加掩饰地扫过对方眉眼,开口问,“想解毒吗?”
对方紧抿着唇,没有应话。
华倾自怀中掏出一个白色瓷瓶,倒出一颗递过去。对方不假思索地接过来,丢进了嘴里。
也不知是不是药太苦,那张平静的面容终于微微有了涟漪,眉头极轻地皱了皱。
“我给你吃,你就吃啊?”
话音刚落,眼前的女子就晃了晃,似乎再也支撑不住,整个人眼一闭,突然往华倾这边倒来。
华倾愣了愣,身体比意识更快,回过神来时,已经抬手将人揽了住。
那身体太过柔软,与女子的冰冷神情形成明显对比,很轻,入怀也如洁白的云朵一般,独特的香气涌上来,有点像檀香和迷迭香多种香料混合而成,浸润了满身。
华倾犹豫了下,还是打横抱了起来,踢开半敞的门,走进了对方房间。
客栈简陋,桌上搁着一张精致的白玉面具。她随手将人往床上一丢,好奇地将面具往自己脸上罩,鼻间香气愈发浓郁。她放下面具,扫了一圈,便看到床头点着一个小小的香炉。她凑近闻了闻,很快辨认出了味道。
是安神香,似乎是特制的,用料极猛,寻常人怕是不足片刻就能昏睡过去。
难怪一副没睡够的模样,想来是被失眠困扰已久,华倾心里想。
闻得多了,她也有了些困意,打了个哈欠,半眯着眼打量床上的女子。明明是寡淡的脸,却像是有种魔力,看得久了,反而有种独特的味道,如同一杯凉白开,入口平平无奇,砸吧一下,又似乎泛起些甜意来。
看着看着,华倾还是支撑不住,加上本就有些酒意,头一歪,竟然睡了过去。
再醒来时,是被一声尖叫吵醒的,似乎是有人推开了客栈的门,看到这一地尸首,吓得魂飞魄散,落荒而逃,脚步匆匆离去。
华倾揉了揉眼,睁开时,床榻上已经空了,房间里的香气也淡了许多。她出神地坐了会,才站起身来,从窗户跃走了。
这之后,黑阎罗的恶名远扬。世人不知华倾,只知毒女黑阎罗。
白玉面具碎成两半,落在地上,露出一张素和寡淡的面容,眉骨处一颗鲜红血痣。
“好剑法。”对方如实言道。
华倾有片刻的出神。
记忆翻开一角,露出自己以为早已忘记的那段短暂交集,对方的目光悄无声息地扫过来,陌生又疏离,显然对她全无印象。
华倾不爽地皱了皱眉。
凭什么记着的只有自己?
即便不愿承认,这些年来,偶尔间脑海里还是会浮现起这张面容,明明连完整的话都没说上一句。
“我们会再见面的。”
华倾望着对方的身影轻跃而出,翻过了墙,消失在视线里。
原来这女子竟是坤龙教右护法。
云澜。
这个名字在舌尖无声盘旋了一圈,华倾忽然一扫阴霾,反常地笑了起来。
没关系,我会让你记得我的。
很快,两人又见了面,在一个雨夜。
蛊虫破体之时。
她饶有趣味地瞥着对方和拒霜抖在一处,指尖拈了三根银针,主动出手,朝那个白色身影飞去。对方比想象中更敏锐,轻松避开,朝她望过来。面具森白,露在外面的那双眼睛却美到惑人。
她打不过对方。
华倾心知肚明,却又有几分不服气,只是即便是面对她和拒霜联手,还是没办法留下对方,望着那白色身影从容离去,华倾暗暗咬紧了牙。
拔除蛊虫后,她就离开了玉府。
“华姑娘有何打算?”拒霜问。
她的目光晃了晃,脑海里浮现那张脸,口中却道:“我和吕霆的账可没算完。”话虽这么说,她却没有前往吕府,而是去了坤龙府。
这当然不是一个好主意。
坤龙教本就对长生药势在必得,当日为了探得她口中消息,还设计将她挟持,自己这一去,显然是自投罗网。
她也不管。
这世间,没有她华倾不能去的地方。就算是刀山火海,也是闯得的。
彼时,云澜自然不知有个人对她虎视眈眈,回到了坤龙府后,又如往常一般,接了命令前往去一个渔村,举行送葬仪式。
有人死了,是一对母女。
暑气炎热,小女儿失足落水,母亲不善水,却义无反顾地投入了河里,尸体被捞上来时,母亲紧紧抓着女儿的手,怎么都掰不开。
耳边是丈夫的哭泣声,虽听起来嚎啕不已,却属实有些干,并无泪水,哭声里闻不得几分伤心。
云澜司空见惯一般扫了对方一眼,随即探手去抚母亲圆瞪的眼睛,将其阖了上,平静落下话来:“盖棺罢。”
夜里,她宿在村长安排的一间房里,床榻上是一整套火红的鸳鸯被,听说是儿子娶亲的新被褥,特意拿来给护法。窗外虫鸣声聒噪不已,又淅淅沥沥下起了雨。
云澜也不介意,吹灭了烛火,刚准备宽衣,手却顿了住,重新将衣衫拢了,倏地转头望向半阖的窗扉:“谁?”
对方也不遮蔽,径直跃进来。
“可算找到你了。”那个声音响起来,有些耳熟。
云澜望着对方一身黑衣坐在窗棂上,指尖把玩着一枚银针,沉默了会才想起来:“黑阎罗?你来作甚?”
见对方露出思索神色,想了许久才想起来自己是谁,华倾心里的不痛快又泛起来,她抬了抬下颌,神色倨傲:“你不是在找我么?”
“不是我,”云澜脸上的面具已经取了下,黑暗里,一张脸苍白得犹如鬼魂,“那是吕霆的任务,与我无关。”
华倾难得吃了瘪。
她双脚烦躁得晃荡着,挑眉望着眼前女子:“你当真不记得我了?”
云澜却只是动作优雅地重新将外袍系了上,反问她:“记得什么?”
“五虎帮与你打斗那一日,是我救的你。”
云澜静默片刻,才道:“五虎帮?不认识。”
华倾只觉得胸口憋着一团火,不耐烦地跃下窗棂,径直走到桌前坐下,给自己倒茶:“你年纪轻轻,记性怎的这般差?”她忽然像是想起了什么,动作一顿,抬眼望过来,“怎么不点熏香了?”
云澜平静的脸上,终于浮现起了表情,眉头微微蹙起来:“你怎么知道?”
“我说了,我们见过。”华倾有些挫败地仰头喝了一口茶,村子里自然没什么好茶,茶叶有些苦涩,她忍不住皱起了眉头,扭头“呸”地将嘴里的茶水吐在地上,“什么茶叶?难喝死了。”
云澜也不惊慌,只是淡淡望着她:“点了也没什么用。”
“不过是寻常安神香料,你闻多了,自然效用越来越差。”华倾的目光在黑暗中直勾勾望着对方,“这么多年过去,竟也没好转,你是干了什么亏心事,失眠至这般地步?”
云澜抿着唇,没有应话。
眼前的女子神秘得像是一团雾,华倾急不可耐想要去拨开,看看里面到底藏了多少秘密。
“我有办法。”她说。
意料之中,对方只是淡淡道:“不用劳烦。”
喉头干渴,无奈这茶水实在是难以下咽,华倾站起身来,像是怨妇一般小声嘀咕:“怎么还是同那会一样,油盐不进。”
“你到底来作甚?”云澜又问了一遍,在她眼里,这人着实有些莫名其妙。
“找你叙旧。”华倾踏前一步,逼近对方,目光灼灼,“不曾想你忘得一干二净,可真是令人伤心。”
云澜并不曾动,依旧站在原地,任由对方挨近,冷静丢下话来:“你不是我对手。”
华倾脸上闪过一丝恼怒:“何以见得?你可别忘了,我虽剑法不如你,却善使毒,有的是法子治你。”
话音刚落,云澜倏地抬了抬手,指尖夹着一根暗算过来的银针。她无谓地将银针丢在桌上,发出清脆的一声响:“你若是那般厉害,就不会被吕霆捉了。”
明明对方话语平淡,不含喜怒,却能轻易踩到她的痛处。华倾忍不住辩驳:“那是他狡诈,我一时大意才落了圈套。”
“是么?”
“自然是这样。”华倾加重了语气,“当日在客栈,你不也和五虎帮一样中了我的毒?要不是我手下留情好心给你解毒,你怕是见不到第二天的太阳。”
“所以?”
华倾心里忍不住想,这所谓的右护法,当真比拒霜还要气人。
“你这人,当真没意思。”华倾挥了挥手,仿佛驱赶苍蝇一般,神色不耐,“你对你们教主,也是这般态度不成?”
云澜只是望了她一眼,看起来不欲理睬,转身往床榻上走去。
华倾的视线落在火红的被褥上,神色一怔,又忍不住促狭道:“你便睡这床?倒是与你极不般配。”
说话间,对方已经盘膝而坐,洁白的衣袍与那身下团团锦簇鸳鸯戏水很是不谐,生出一丝喜感来。她却浑不在意,将那“不以物喜不以己悲”贯彻得淋漓尽致。
对方越是这般,华倾就越按捺不住,她倾过身去,贴近对方的面容,那纤长睫毛在夜风中微微浮动,双眸倒映出她的模样。
“你倒是适合去出家。”华倾忍不住道。
话音一落,那面容倒是反常地晃起一丝涟漪,即便转瞬即过,也还是落入华倾的眼里。她偏了偏头,迟疑道:“你不会真是出家人罢?”
对方并不应话,呼吸既轻又浅。
华倾索性也在床上坐了下来,打了个哈欠,也不顾对方还在,头一倒就鸠占鹊巢,躺在了床上,闭上了眼。
房间里重新安静下来。
云澜皱了皱眉,盯着这个奇怪的女子。黑阎罗的盛名,她自然有所耳闻,不过全然不感兴趣。只是没想到,对方会缠着自己,而其中因由,她早就忘了干净。
要将她捉了,交给吕霆吗?
这个念头一闪而过,很快就放弃了,她懒得掺和,横竖这不是她的责任,没必要给自己揽事。
对方像是睡熟了,四仰八叉地躺在床上,挨得近了,能闻到对方身上一股药香幽幽散开来,带着奇异的安抚气息。
搞不懂的事,便不再想,云澜重新阖上了眼,将思绪沉入一片空寂中,如往常一般打坐起来。
睡意淹没而来时,她甚至不曾察觉,许久不曾入睡的疲惫如此迅猛,眼皮像是千钧重,竟是睁不开。她的身体晃了晃,随即软倒下去。
黑暗中,黑阎罗唇角往上扬了扬,忽然睁开了眼,一双眼睛格外亮,带着藏不住的得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