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持盈还是伸手推开了湛明真,她浑身窘迫,落荒而逃。

  只是没离开一会儿就回来了,到底不愿意出灵石重新租借一间清修的小屋。

  湛明真歪坐在了榻上捧腹大笑,左手侧还有一壶不知道从哪里摸来的酒。夕阳的光线自窗隙斜照在她的身上,将那艳若桃李的面颊映得越发惑人。她的双眸亮晶晶的,有几分醺然。她听见脚步声的时候抬头望了一眼,然而很快便将目光收了回去,好似先前什么都不曾发生过。

  李持盈的话语卡在了喉咙中,无论如何也说不出。

  清寂的夜悄然无声地到来,又在转瞬间便溜走。自湛明真跟着她回来之后,床榻大部分时候都是留给她的,李持盈只坐在蒲团上打坐清修。自入定中醒来的时候,天光自那惨淡的铅灰色中泻出,她睁眼便对上了湛明真那双近在咫尺的、灵动而又狡黠的眼眸。

  湛明真屈膝跪坐在她的身前,绯色的氅衣松松垮垮地罩在了身上,乌发如瀑流淌下。

  “流丹今日不在,那不是只有我们两人了吗?”湛明真凑近了李持盈,乌黑的眸子滴溜溜转,没等李持盈回答,她又笑道,“那——要不要去崖底?我瞧你没少关注那边的讯息,往常采一些灵草的任务,你都要选靠近山崖的。”

  “流丹不在,现在不会有人劝阻你了。”湛明真怂恿道。

  李持盈的目光落在了湛明真的头顶,片刻后她垂下了眼睫,摇头道:“不去。”

  “持盈妹妹,你在说谎。”湛明真随手捋了捋长发,望着李持盈笑吟吟道,“你不去,那我自个儿去啦?”

  李持盈闻言眉头一皱,她握住了作势要离开的湛明真,抿唇道:“那处危险。”

  “不然怎么算得上冒险?”湛明真不以为然道。

  李持盈心念微动。

  湛明真再接再厉:“我算了一卦,我们去崖底定然会一帆风顺的。”

  李持盈凝视着湛明真,她哪里不知道所谓的“算卦”便是随心所欲地胡说八道。到底是担心湛明真趁她不在,一个人溜到崖底那边去,她拧眉思索了许久,才道:“那好吧,只是到了崖底你得听我的。”

  “恩恩。”湛明真满口应答,又垂眸盯着被

  李持盈紧紧抓住的手腕,笑道,“持盈妹妹,现在可以放开我了吗?”

  细嫩的肌肤很快便落下了一圈红痕,李持盈神情窘然,慌乱道:“抱歉。”

  湛明真不在意地笑了笑,将宽大的袖子一捋,遮住了腕上的那圈红痕。

  过情关外。

  断崖底下的是深不见底的寒渊,烟云缭绕中,群山崚嶒嵯峨,凸出的石头像是野兽,也像是狰狞的鬼怪。

  李持盈静静地立在崖边,望着那道让人心中生寒的断壁,眉头微微蹙起。她倒是不畏惧这处的危险,只是身边还有个湛明真,难免会有几分退意。

  “这种无人涉足的地方往往藏着奇珍异宝,若是得了一样,李持盈,你的小私库是不是立马就充盈了?”湛明真挑眉对着她笑。

  “你真的要一起去?”李持盈问道。

  湛明真点头,她的眼神纯净,没有丝毫即将涉及险境的忧虑和不安。李持盈对上了她的视线,兀自摇了摇头。湛明真哪里知道什么是“危险”?对崖底的好奇与回头在内心进行一场拉锯战,眼见着退意即将压过了好奇,眼角的余光瞥见了一抹红影。李持盈一惊,心脏几乎要从嗓子眼跃出!

  湛明真就那样纵身跳下了悬崖,留给她的只有一道肆意张扬的笑!

  剑光倏然一起,如闪电追逐着那道红影而去。却见湛明真脚下踏着一座白玉莲台,正笑嘻嘻地坐在上方,周身云雾缭绕。李持盈见状蓦地松了一口气,紧接着升起的便是一股子羞恼,她瞪着乐陶陶的湛明真,冷着脸肃声道:“你再这样我就不管你了。”

  “那谁还你钱呀?”湛明真的话语轻软,被悬崖间的风吹得七零八落。

  李持盈踩着剑光,没有搭理湛明真。

  湛明真见李持盈生气了,也有些不开心。她撇了撇嘴,可还是对着李持盈保证道:“我下次不会了,李持盈,你相信我。”

  李持盈冷冷地哼了一声,见湛明真脚下的白玉莲台灵光黯淡,逐渐有崩溃之势,她的眉头蹙了蹙,向着湛明真伸出手道:“来。”湛明真一脸乖巧,直至跃上了九嶷剑被李持盈揽在了怀中,她的眼中才掠过了一抹得逞的笑。

  既然已经落下了悬崖,李持盈便不再犹豫。将剑意催发到了极致,如猎鹰

  般向下急冲而去。日光越过了那缭绕的云雾,照到了崖底只剩下了浅浅的一层,四野幽暗得仿佛黄昏。风声、水流声、兽吼声传入了耳中,可下一刻便被湛明真的软语掩盖:“持盈妹妹,四周好多尸体。”

  横七竖八的尸体无声地躺在了地上,红润的面容宛如生时。只有极少数尸体上有野兽撕咬的痕迹,撕裂的伤口凝固着血液,仿佛这一切才发生。李持盈屏息,她仔细地辨认着四面的动静,察觉到兽吼声越来越近,她的心中陡然升起了一股警兆,神情骤然一变,拉住了湛明真的手向着反方向飞掠而去!直至听不见那野兽的咆哮声,盘桓在心头的警兆才如同烟云散去。

  “有些古怪,瞧不出来那些人是如何陨落的。”李持盈蹙眉道。

  “要不去捡一具剖开看看?”湛明真提议道。

  “不妥当。”李持盈拧眉。

  湛明真听她这么一说,只得一脸遗憾地作罢。四周光线黯淡,在灰翳中的草木只余下了模糊的轮廓。湛明真想了一会儿,从储物袋中摸出了一枚照明用的灵珠,掐了数道法诀打在了明亮的珠子上,让它跟随着自己移动。那幽暗的视野顿时变得明亮通透起来。李持盈窥见了明亮的光线,抿了抿唇没出声。

  湛明真喜滋滋地笑:“你先前还说我买了这珠子没有用途,现在可不就用上了?”

  李持盈见她正在兴头上,没再开口泼冷水,只是心中暗想,以修道之人的目的,就算在夜间视物也十分自如,压根用不着明珠。

  在明了了悬崖底下的危机后,少有修士会来这边采摄灵草、矿石了,这使得百年以上的灵草数量多了起来,每隔一段距离便能采到一株。湛明真跟在了李持盈的身后,默不作声地望着她采灵草。跟许多贪心的修士不同,李持盈并不会对初生的灵草下手,碰到那等只有一株两株的,就算是再有价值,她都不会去碰。

  灵草附近没有守护的伴生妖兽,采摄起来很容易。李持盈微微仰头,她的视线无法越过厚重而黏腻的云雾,自上而下窥不见崖底,自下而上同样寻找不到来时的断崖。此刻的她是一派轻松,可她并不觉得尸横遍野的悬崖能那般容易走出去。

  “李持盈,你来看这张图。”湛明真忽然间开口道。

  李持盈闻言转身,她凑

  近了湛明真,将神识投入了一枚剔透的玉简中。无数条金线勾勒出了一幅地形图,正是她们先前走过的路。

  湛明真心念微动,图上便出现了六个红圈,她道:“这些圈都是出现尸体的地方,它们的范围大概是方园一里地,中间则是有小半里的间隙,到底有什么古怪?”

  李持盈蹙眉。

  关于崖底的资料都是过去的人留下的,然而他们并未深入其中,只在边缘行动,除了“危险”二字,根本就没有关键的讯息。此刻面对着湛明真圈出来的图,她也说不出所以然来。

  “会不会都是这个规律?”湛明真心思浮动,她掐了个法诀,将那幅图从玉简中投映出,原本混沌的、未曾涉足之地的地貌也逐渐地勾勒完整,湛明真落下了一个又一个红圈,指着间隙道,“咱们往间隙中走?”

  李持盈凝视着图中的草木溪流,转向了湛明真:“这图——”

  湛明真眨了眨眼,随口道:“我随便勾勒的地貌,只需要看红圈就好。”山河社稷图即是大地,便算是崖底的山石也能一一具现,只是湛明真才掌握权柄不久,又怕被李持盈看出端倪,便暗自改动了些许。

  李持盈听到了她的解释也没有多想,她思考了一阵,在这幽暗的崖底,并没有什么指引道路,只能够靠着自己去闯。她点了点头,沿着图上的空隙前行,在行走了一段时间后,果真没有发现任何尸体,只是也没有瞧见任何生灵,甚至连兽吼声都听不见。

  “那儿有一处山洞,洞外有交错的剑痕,曾经有人的行迹。”李持盈转头望向了摇晃着不知从哪儿捡来的树枝的湛明真,又道,“我们进去看看。”

  “好。”湛明真点头,在来之前她便应了李持盈要听话,除了纵身跃下断崖,她当真遵守了诺言。

  这个山洞是被人用剑硬生生地掘出来的,断处切口极为齐整。洞中出了一个蒲团外没有任何的摆设,在石壁上则是有着一幅幅画以及凌乱的字迹,显然是前人所留。

  “日月不行,时间禁地。但凡时间兽出现,便意味着日月不行到来,在此间停留的人会被剥夺光阴,成就永恒。”湛明真凝望着壁上的字,又困惑道,“可当一切都停滞之后,那自我不就消弭了吗?怎么能说是永恒?”

  “这位前

  辈也发现了规矩,但是他没有沿着间隙离开,而是去深处找寻时间异宝了。他修的道法是‘离空断’,此道法号称无物不可斩,无物不可断,练到及深处,连时空都能破开。”

  “时间异宝?”湛明真眸光流转如秋日横波,修道士求得是长生与永恒,在诸多道法神通中,“时间”是最为玄异的一种。“日月不行”诞生出,定然有天材地宝现世,也莫怪这位前辈会心动。“日月不行一直在移动,可在转移腾跃的时候,有半炷香的间隙,可以取到宝物诶?”

  “这位前辈大大方方地将法门写在了石壁上,恐怕有古怪。”李持盈拧眉道,她见多了人心的机变,并不会因都是同道而放松警惕。那人留下了壁画和字迹,连道名都没有落,要么就是大公无私的前辈,要么就是奸诈的诡谲之辈。

  “那要放弃吗?”湛明真眨眼。

  李持盈没说话。她修“勘业影”,要觅过去之业,断此身之罪,亦与时间相关。若是能够找到时间之宝,对她的剑意领悟有着不小的帮助。定神思索了片刻,她转向湛明真认真道:“我先送你回过情关。”

  “我不要。”湛明真断然拒绝,她对上了李持盈的视线,又道,“想离开哪有那么容易?虽然空隙并不是‘日月不行’经行处,可那向外渗出的时间之力并不少,它对我们来说是一种禁锢。你信不信御剑飞了一半便会坠落,摔成一滩肉饼?若真有半炷香的时间,那是个机会。”见李持盈还在思索,湛明真又轻哼了一声,“持盈妹妹,你是觉得我会拖后腿吗?”

  李持盈没说话,可眼神却泄露了几分情绪。

  她们在过情关接下的任务大多不算难,瞧不出湛明真的本事来。

  湛明真哼了一声,她屈指在李持盈眉心一弹,傲然道:“你可瞧好了!”说着周身灵力陡然间一涨,仿佛深海狂澜掀起。山洞中窥不见苍穹中的变化,李持盈只看到数道亮芒如赤星在湛明真的周身环绕,而她则是盈盈一笑,伸手一探,便自凌虚之中摸出了一支碧绿的玉笛。在这一刻,李持盈感知到了那股强悍力量压在了她的背脊,好似大山沉重。她尚未从错愕中回神,那股重压便蓦地一敛,湛明真持着玉笛一转,凑到了她的跟前道:“你仔细瞧瞧,这两个字念什么?”

  李持盈低声道:“天

  理。”

  “世间万物皆循天理,我的道法是——”湛明真卡壳了,她乃娲皇传承人,神通道法与人族略有些区别,也没有人族所谓的“根本道法”。见李持盈面上露出一抹好奇,她又用笛子点了点李持盈的肩膀,笑嘻嘻道,“我的道法是世间生灵皆听我调令,任我派遣——李持盈,后退。”

  李持盈依言退了一步。

  湛明真抚掌笑:“看吧,你现在不也听我调遣?”

  李持盈:“……”

  李持盈不确定湛明真说的话到底是真是假,不过从她那身浩瀚磅礴的灵力中,知晓她有自保能力便足够了。她掐着净尘决清扫了满是飞灰的山洞,从储物袋中取出了两张干干净净的蒲团来,便坐下打坐调息。

  湛明真望了李持盈半晌,盘膝坐在了她的身侧,不停地转着笛子玩。只是转久了又有些无聊,取出了没有任何反应的鸿蒙令,湛明真眉头一皱,又将它塞了回去,之后则是专心地从储物袋中掏东西:精致的圆形雕花檀木小几、一尊鎏金兽型香炉、一碟新鲜的桂花糕、一壶醇香的酒……活像是来冶游的。

  桂花糕散发着淡淡的清甜香气,李持盈并不注重物欲,辟谷之后连辟谷丹都不服用了。此刻她被桂花糕勾了心神,视线随着那根捏着糕点的、纤细的手而动,最后黏在了湛明真唇角的一点碎屑上。湛明真吃糕点的速度很快,可动作却是雍容的,等到一碟桂花糕吃完了,她才意犹未尽地舔了舔唇,道:“李持盈,你给我买桂花糕好不好?”

  李持盈的视线被那艳红的唇舌一烫,迫不及待地缩了回来,她定了定神,问道:“为什么是我买?”

  湛明真被她一噎,半晌后才道:“那让我流丹请我吃,她才不像你这样小气抠门。”

  李持盈:“……”

  崖底日月不行,自然是不见赤日与星月。

  悬浮在半空中的明珠是唯一的光点。

  李持盈也不想去管什么白昼、黑夜,等到周身灵力充盈了,她去推了推倒在了她的腿上,睡得四仰八叉的湛明真。

  都到了这种时候,她怎么还能睡得着?

  李持盈蹙眉道:“你应该定心修持,就算如今是同辈中的佼佼者,那也不能懈怠。修道如逆水行舟,不进则退。”

  湛明真“诶呀”一声,她抱着李持盈的手臂,笑眯眯道:“可不是有持盈妹妹在吗?”

  李持盈道:“等到镇守年限一到,我便会回玉京。”

  湛明真眨眼:“那我跟你一起回去,可以吗?”

  李持盈定定注视湛明真半晌,才抿了抿唇道:“我师尊不收徒了。”

  “我才不要当你的师妹。”湛明真不满地扫了李持盈一眼,又笑道,“那你师祖收徒吗?我要当你师叔。”

  李持盈:“……”

  “师叔不大好听,当师姐不可能,当师妹决定不行。我要怎么才能跟你一起去玉京呢?”湛明真低头绞尽脑汁地思考,片刻后眸中掠过了一道亮光,“李持盈,我当你道侣吧!这样能跟你同进同出!”

  李持盈被湛明真惊得脚步踉跄,她蓦地回身望着湛明真,皱眉道:“不要胡言,要是让人误会了,恐怕对你名声不好。”

  “可这里没有外人。”湛明真偏着头,见李持盈薄唇紧抿,又道,“我日后只在你跟前说,就连流丹都不告诉。”

  李持盈听得直皱眉,还想叮嘱几句,湛明真的心思又转到了其他事情上了,仿佛先前只是一派胡言。

  山壁上前人的字迹熟记在心,可到底是不是如此,还需要亲身经历一番。先前顺着内心深处的警兆避开了兽吼,可这回为了探索“日月不行”,却要强压下内心深处的那种惊惧和震恐往前。李持盈抬眸望了眼走在前方的湛明真,她的笑容明艳而肆意,仿佛不知“时间”二字代表着什么。

  李持盈抬袖。

  指尖萦绕着一道绯色的剑意,她朝着左侧的树叶一点,数息之后,那道被切成两截的树叶才缓缓地飘堕下来。李持盈眉头微微蹙起,她道:“时间留下的痕迹更重了,若是到了‘日月不行’,恐怕一切都会在瞬间停滞。”

  “你想退回去了吗?”湛明真睁开了眼睛问,她毫不掩饰自己对“日月不行”的好奇。

  李持盈望着她许久,暗叹了一口气,道:“继续走。”

  “日月不行”只落下方圆一里的永恒囚牢,它并没有将整座崖底都禁锢,而是留了一线生机,任由往来的人行走。它漂移不定,落处没有规律可言,只能凭借着时间兽的吼叫声判定

  。这是对迷途旅人的提醒,同时也是对探险者的警告。

  “时间兽越来越近了。”湛明真低声道,她终于感知到了一抹紧张,悄悄地退到了李持盈的身侧,打量着前方出现的一只披鳞带角、形若雄狮的巨兽。巨兽的双眸碧色,只是冷冷地望着她们,并没有任何袭击的打算。湛明真没有感知到恶意,很快便挪走了视线,将目光放在了一具陡然间从半空中降落的冰棺上。

  冰棺中有个少年道士,身着蓝白色绣鹤道袍、头戴莲花冠,面如凝脂,神采濯然,光映照人。

  “你认识吗?”湛明真好奇道。

  李持盈摇了摇头,她没见过这少年道士,兴许在她入道之前,这具冰棺便已经落在崖底了。李持盈耐着性子观察着“日月不行”的变化,感知着灵力起伏的规律,从冰棺落地开始,当真有那么半炷香的时间,周身的禁锢消融。

  “再等等。”李持盈轻声道。

  湛明真点头。

  直至重复地确认了那半炷香时间当真存在,李持盈才决定动手。

  “那具冰棺一直镇压在‘日月不行’的最中心,被时间纠缠住了。若是要取得宝物,得先将冰棺带出,但是我不知道冰棺里的人会不会复苏。”李持盈犹豫着开口,这是她心中最大的忧虑。思忖了片刻,她像是做了某种决定,“我去日月之行中,你在外头守着。若是真有变故发生,你便自己先走!”

  湛明真问道:“那你呢?”

  李持盈眼也不眨道:“我若被困在此处,可借日月不行磨砺剑意,领悟‘勘业影’。”

  日月不行之中连思维都停滞,她如何借其磨砺剑意?摆明了就是在说谎。

  湛明真沉默半晌,忽地绽出了一抹灿烂的笑:“好呀,到时候别怪我自己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