秉机完成试探回来自己的宫殿后,就一直心神不宁,迟迟无法平静。

  心绪复杂紊乱,这种情况下,倘若强行修炼,恐怕会有走火入魔的风险。她踟蹰片刻,便也不再为难自己,唤魔侍拿了一盆植物,为其修剪枝桠平复心情。

  可能人越是缺什么,就越是少什么。她的心绪混乱,偏就连魔侍好似也跟她作对,送上来的盆栽看似没有任何异常,秉机拿着剪刀看了它片刻,陷入沉默,手中的剪刀久久不曾落下。

  魔侍恭敬低垂着脑袋,一如既往,安安静静当一个木桩子。但今日与平常不同,四殿下既没有让他下去,也没有让他上前伺候。他心中正奇怪着,冷不防听到自己的名字被四殿下唤到,瞬间一个激灵。

  秉机用手里剪刀的刀尖指向花盆中的花朵,淡淡问道:“这是什么?”

  魔侍不明所以,本能抬头,扫了一眼花盆内鲜艳欲滴的红叶:“回四殿下,这就是普通的红叶花......”

  奇怪的黏液顺着花茎缓缓流下,之前那股淡到几乎微不可闻的花香猛然增强。诡谲奇异的味道突然窜入在场之人的鼻端,甜腻的香味一下子蔓延开来。

  离得最近的秉机身体不由微微一晃,手几乎贴着花盆而过,顺势扶住桌身,借此稳住自己的身形。

  旁边的魔侍见此情形,顿时慌了,下意识起身上前,正要伸手扶她。

  可秉机握在桌上的手用力攥紧,猛然回头,怒喝道:“滚出去!”

  魔侍的身体顿时僵住,被这突如其来的一声怒喝吓得魂飞魄散。呆愣在原地,一动不敢动。

  惯来脾气甚好的四殿下,似乎从未动过如此大的怒火,素来内敛温和的女人此刻眸中布满血色,神情狰狞可怖。她紧咬着牙,脸色铁青,似乎在方才那短暂一瞬中,重温了什么恐怖至极的回忆。

  她的手抬了起来,好似是想直接毁了眼前这盆花朵。可下一刻,在魔侍惊恐的视线注视下,无害的花茎从中间活生生裂开,露出其下暗红湿热的内壁。

  一条诡异的暗红色长舌从中探了出来,长舌速度极快,恰似一道闪电划破空气,在空中留下一道浅浅的残影,寒冰般沁凉的寒意突兀缠住秉机的脖颈。

  魔侍惊恐大喊:“这不是红叶花,这是,梦、梦魇花!”

  他已经完全明白了,四殿下先前突兀的变化所代表的含义,可这会儿已经晚了。长舌的动作搅动空气,本就开始逐渐强烈的花香霎时更为浓烈。

  甜腻的芳香侵占了他的大脑,继而袭击他的全部感官。他的神智仿佛被一只无形的大手尽数抹除,难以言喻的巨大恐惧感蓦然升起,唯有最后的理智被吊在悬崖边缘,似乎下一秒就会直直坠入无底深渊。

  浮现在脑海的幻象如此真实,他看到自己身处两界大战的战场上,面前那个面容冷厉的正道剑修已经彻底杀红了眼,身上洁白的弟子袍尽数被血色浸染。他的视线内是自己沾血的刀锋,正朝他的脖颈而去。

  剑修疯狂的视线转了过来,那一瞬间,深切的憎恶从心底最深处翻腾上来,烈焰焚毁了他的理智,生命的最后关头,他想也不想,本能做出了自己的第一反应。

  烈焰点燃了灵力,滔天怒火将他自己整个人淹没,紧跟着,能够焚尽一切的炽热的灵力陡然爆开,化为尸山血海的战场上最耀眼的一抹白色焰火。

  焰火将正道剑修、将他卷了进去,浑身撕裂的痛楚湮灭了他的理智。

  他在极致的痛苦中,迎来了最后的生命终结。

  直到一股重力将他远远甩飞出去,身躯重重落在地上,滚出去好几圈,才砸在殿外的柱子上停住,他恍惚的神智,仍没有从刚死一次的经历中醒来。

  一时半会,他甚至无法分清,自己究竟真的死在了那场大战中,还是说,眼前的这些才是真正的幻境。

  他忍着浑身剧痛,呆愣愣抬眼,就见殿内骤然有大团大团的黑色魔雾升起,将那株瞧着人畜无害的梦魇花包裹在内。

  滋滋的腐蚀声中,梦魇花甚至发出人性化的惨呼,缠在秉机身上的长舌无力耷拉,跟条毫无生命力的死蛇似的,远远拖曳出去。

  娇艳欲滴的花朵怎么抵得过强大的魔力腐蚀?秉机的实力在王女中尚排倒数,但放眼魔界,却是数得上名姓的强者。一株梦魇花在她手下自然坚持不了多久,在渗人的惨叫声中,很快支撑不住,灰飞烟灭。

  她背对着魔侍,魔侍看不到她此刻的表情,但能看到她紧紧攥在桌上的手,用力到指节泛白,光滑白皙的手背上,凸出的青筋极为显眼。

  明显她方才也受到了梦魇花的影响,并且因为离得太近,在猝不及防之下,几乎完整承受了这一波突如其来的袭击。

  死寂的沉默持续很久,魔侍精神恍惚,尚未从逼真的死亡幻境中醒来,身体被那剑修同归于尽般的自爆举动炸得四分五裂。就连此刻,也感觉完整的身体仿佛是被无形的丝线强行串联起来,痛不欲生的绝望始终萦绕心间。

  可他不敢发出一声细微的呻/吟,额间布满冷汗。小心翼翼挪着自己身体,尽可能将自己的动作放到最轻,翻转身体,默不作声跪地垂首。

  等到他的膝盖都已经跪到麻木,神智逐渐清醒过来,而那仿佛石化僵硬的身体才终于晃了晃,里面的人抬起头来。

  那是一张毫无表情的脸,如果说平日里温和沉稳的人,突然冷下来脸来的愤怒能够让人打心底产生畏惧。见到这样一张空洞漠然,甚至现有的词汇,都无法准确解释清楚她神情的含义时,魔侍的心脏本能揪了起来,忙不迭垂下眼睛,不敢再看。

  秉机的声音疲倦沙哑,声音里听不出来丝毫情绪:“这花,是谁送来的?”

  魔侍在发现花不对劲的时候,就已经拼命转动大脑,思考过这个问题。他心中知道答案,因此听了秉机的问题,立刻答道:“是太女殿下回来那日,特意遣人送来的。”

  秉机毫不意外,忍不住勾了勾唇角,冷嘲道:“专属于她的花,没有她的示意,谁敢染指?”

  这满含怨怼的话,魔侍可不敢接。他慌忙垂低脑袋,深恨自己不能化成一缕空气,消失在秉机面前。

  秉机站得太久,手从桌子上松开的时候,整个身体不由自主摆动了几下。她的目光穿透黯淡的天空,遥遥望向更远更高的宫殿,仿佛喃喃自语:“我的反应怎么样,让你满意了吗?姐姐。”

  魔侍以为她在生气,可没想到,下一秒,她居然轻轻笑了出来。神经质的病态笑声令人心惊胆寒,情不自禁打了个寒噤。

  “去吧,请三姐过来,”她微微垂首,视线在自己掀起的血肉模糊的指甲上停留一瞬,毫不在意地将手拢进袖中。

  她不敢阖眼,只要一闭上眼睛,铺天盖地的血色就会将她整个人吞噬,让她的理智崩溃,化为为一头失智的野兽。

  秉机目光一动不动望着殿外某个方向,停顿须臾,淡淡道:“就跟她说,长夜漫漫,孤寂无依。”

  “……我想她了。”

  魔侍领命离去,秉机仍然没有动作,僵立在原地。

  夜色深沉,满殿的烛火亮堂堂的,照得里面如同白昼、纤毫毕现。可除此之外,死寂如潮水般扑来,不知疲倦地拍打她的身躯。

  秉机的身体纹丝不动,凝滞的思维却在一波比一波更为凶猛的攻击下,化为齑粉。

  灰烬被风拂散,轻飘飘的,不留一丝痕迹。秉机的大脑一片空白,自己也不知道自己在想什么,目光逐渐涣散,仍固执地、不甘地盯着殿外。

  直到匆匆的脚步声打破了夜的冷寂,来人十分着急,人还没靠近,暴烈的魔息已经如狂风肆虐过境,强行驱逐了满殿冰冷沉寂:“老四,发生什么事儿了?”

  秉机似水中浮萍随波游荡的思绪,就在这个瞬间,猛然安定了下来。这人的身影逐渐显露在她面前,满脸焦急混着掩饰不住的怒意:“老大发现白天的事情,想要对你动手吗?”

  秉机一颗心稳稳落进肚子里,安心感温柔将她包裹。虽然面前这个家伙向来冲动暴躁,半点也不靠谱,更没有一丝做姐姐的样子。可只要见到她,她就能体会到与秦迎天和伏慕这两个姐姐截然不同的,另外的强烈情绪。

  失态不过转瞬,她又恢复成那个八风不动,运筹帷幄的魔族四王女。她动了动僵硬的身体,语气平淡:“我的那缕魔气连接已经断了,老大肯定已经发现我动的手脚,并把我留下的小手段消除了。”

  “老大很生气吗?”火枫紧紧皱眉,飞快奔到她面前,上下打量她一圈。发现她身上无甚,这才不由松了口气:“你放心,虽然我不如老大实力强盛,但我绝不会眼睁睁看着老大要了你的性命。”

  秉机慢慢吐出一口闷气,面前这人纯粹炽热的感情不加掩饰,她看着看着,不知怎么的,突然一点对自己的厌恶烦躁。

  或许是冷寂的夜被她带来的喧嚣扰乱,或许是秉机一贯克制的情绪,今日被梦魇花勾得浮动起来,也或许是心口难得的隐约愧疚作祟,她情不自禁问道:“三姐,你知道我是在利用你吗?”

  火枫看了她一会儿,没有作声,像是觉得她今日十分反常,将整个殿内的情况,包括秉机的身体状况都打量了个遍,这才不耐皱眉,毫不在意道:“我知道,但那又怎样?”

  秉机话一出口,悔意立刻生了出来。她还在犹豫怎么进行描补,却没料到,火枫居然开口说出这样一句回应来。

  她所有烦乱的思绪都消弭于无形,安静看了她一会儿,突然道:“三姐,我刚才做了场噩梦。”

  她的脑袋垂了下去,怔然的视线落在身前人的衣摆上。声音低得如同呓语,几乎是头一次在火枫面前主动示弱:“梦很可怕,我有点害怕。”

  泛着暴烈炽热和战场上浓烈血腥味硝烟味的拥抱落了下来。火枫想也没想,紧紧将她搂进自己怀中。

  温暖来得猝不及防,秉机完全怔住了,又听耳边的声音粗声粗气嘲笑道:“瞧你这点胆子,一个噩梦而已,又不是真的,有什么好怕的。”

  “你这幅没用的样子,走出去,倘若对别人说来你是我的妹妹,我都怕别人笑话我。”

  秉机懒得跟她计较,狠狠揪住她的衣襟,眼眶不知何时偷偷红了。

  魔侍的到来打断了姐妹两人难得的温情时刻,他满脸焦急,远远站在殿门外面,不敢靠近,小心翼翼通禀道:“两位殿下,太女殿下有令,传召您二位即刻过去。”

  作者有话要说:

  问就是姐妹情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