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为什么不能?”比起阿德尔摩的气急败坏,对比之下,皮埃尔显得那样的风轻云淡,“没有人能够容忍这样的侮辱,阿德尔摩先生,你说了什么又做了什么,你心里清楚。”

  “我说错了什么?”阿德尔摩越发激动起来,“他们就是一群没有进化完全的野蛮人!他们什么都不懂!”

  “你和他们接触了这么多,你知道的,他们的身体里存在着怎样的劣性根!他们不懂敬畏、美化魔鬼,他们不是上帝的信徒!”

  “我不相信你会忘记——去年,就在去年,你们好心让那些可恶的黄皮猴子过他们的新年,可是他们做了什么!”

  “那些画作、那些所谓的艺术品——我甚至不愿意提起那些令人作呕的东西——他们是不是认为将那些魔鬼一样的东西呈现出来很好笑?”

  这样充斥着极端的话语让皮埃尔的手指都颤抖了一下,皮埃尔试图安抚他:“你冷静一点。”

  阿德尔摩看上去像是冷静了下来,他深呼一口气,脸上的表情不再激动,可是他说出的话却是:“那些中国人,他们没有信仰的。”

  “……哦。”皮埃尔却对此表现得十分冷漠,“所以呢?”

  阿德尔摩顿时瞪大了眼睛。他比皮埃尔高一点,但此刻皮埃尔站着,他坐着,阿德尔摩要扬着头才能看到皮埃尔的脸。皮埃尔低下头,看到的就是阿德尔摩微微瞪大的湛蓝眼眸。

  这个角度看起来,让皮埃尔觉得阿德尔摩像是一只优雅顽皮的波斯猫,任他怎么作天作地,旁人都不舍得呵斥半分。

  皮埃尔深呼一口气,告诉自己不要因为一副迟早会枯萎衰败的漂亮皮囊去宽恕一个内心冷漠无情、没有正义的小王八蛋,不然上帝不会宽恕他。

  觉得自己已经可以冷心冷妃,皮埃尔才继续说道:“假如他们信仰上帝——然后呢?像你一样,做一个虔诚的教徒?如果是这样那我必须告诉你,上帝的第二个儿子、第三个儿子、第不知道多少个儿子甚至还有上帝的女儿女婿,他们都在中国——这是教皇承认的事,你承认吗?”

  阿德尔摩:“……”

  阿德尔摩觉得这些话简直是在危言耸听:“这么离谱的事怎么会有人相信?”

  “可是教皇承认了——不论教皇究竟信不信,但是教皇承认了,他承认了那个中国人是上帝的次子——”

  说道这里,皮埃尔甚至想笑:“你看,中国人信上帝也不是什么好事,不然总有一天,上帝也会变成你最讨厌的‘黄皮猴子’。”

  阿德尔摩抿唇不语。

  皮埃尔却未曾放过他,反而继续说道:“信仰上帝——我曾经真的信仰上帝,你知道的,我从小就是上帝的信徒。我甚至背弃了天主教,成为了一个清贫而虔诚的新教教徒,过着清苦的、满心只有教义的日子。可是我这样的虔诚,上帝拯救了我吗?没有。”

  “当新的世界降临的时候,我们就像是旧世界的遗留,充满污秽与腐朽,没有人记得我们祖先曾经的辉煌,我们就这样被抛弃。父亲放弃了庄园、丢掉了祖祖辈辈留下来的财产,我的姐姐、那个最信仰上帝的姐姐,被父亲以低廉的价格卖给一个整日寻花问柳甚至染了那不勒斯病的新兴贵族,那时候上帝有来救她吗?”

  “在凡尔登战场上,上帝有因为我在信仰他就结束这场可怕的战争、让我们都能活着回家吗?当我们还拿着每日十法郎的战场补贴、巴黎却连一个理发师都能每日赚到一百法郎的时候,上帝有因为我们信仰他,就让我们用性命换来的积蓄可以抵御巴黎可怕的膨胀吗?”

  皮埃尔扬起下巴,灰色的眸中蕴含着复杂的情绪,有怨怼,有同情,有愤怒,有怜悯,有不甘……无数复杂的情绪交织,让这双眼眸仿佛蒙上一层灰蒙蒙的雾气,让人看不真切。

  “拯救我的不是上帝,是我自己,我能活到现在,靠的是我自己的努力。所以我喜欢中国人,因为我们是一样的人,我们都在用我们的双手去奋斗。面临着这个世间的不公,我们一样地不去选择向上帝祈祷,而是用自己的汗水、泪水甚至是血水来奋斗。”

  “这就是你讨厌中国人的原因,是吗?”皮埃尔仰起头,“因为他们的存在无时无刻不在告诉你,你所信仰的上帝一文不值。”

  “住口!不是这样的!”阿德尔摩的高声反驳,“上帝平等地爱着世人,你怎么能用自己浅显的经历去推翻他的存在?”

  皮埃尔却说:“如果上帝真的存在、真的是这个世界上所有人的救世主,那么他一定很高兴看到世界上无产者联合起来。”

  阿德尔摩瞬间捂住皮埃尔的嘴:“你疯了?”

  约瑟夫中尉吓得丢掉了手中的卷烟,直接捂住自己的耳朵。

  皮埃尔仰起头,看见的是阿德尔摩近在咫尺的湛蓝眼眸,听到的事阿德尔摩心焦不已的声音:“你怎么敢、怎么敢?被人听到,他们会把你送上绞刑架。”

  皮埃尔扒下阿德尔摩的手:“可是我相信,这个世界必然是赤色的世界,少数人剥削大多数的日子迟早会过去,总有一天,世界会迎来真正的自由平等。”

  “你应该知道,当年几乎一统欧罗巴的法兰西第一帝国为什么最后会支离破碎。”皮埃尔用虽小却坚定的声音说,“因为拿破仑向他统治的所有臣民宣扬自由平等,实际上却在行剥削之事。”

  “你看看,和现在的某些人,多像。”

第14章 法兰西

  顾为光找到福贵的时候,他正在工地上填平战壕——这些当初在战时由他们顶着德意志士兵的枪林弹雨亲手挖出的战壕现在也要由他们亲手填上。

  福贵不厌烦这样的工作,他觉得填平战壕是比挖战壕更让人有动力的事。当初他们亲手对大地进行了伤害,如今再亲手将伤疤抚平——有一种赎罪的平静。

  顾为光由远及近,福贵却一直都是那副样子。他弯着腰低着头,机械一样地填土。看上去没有丝毫激情,却也没有丝毫颓废,和过去一个样子,好像近日以来的凄风苦雨都和他没有任何关系。

  顾为光从不拄拐,他跛着腿跨过凹凸不平的地面,一步一步走的吃力却坚定。

  他走到福贵身边,目光堪称平静地看着福贵干活:“皮埃尔给我传话了,说你和阿德尔摩之间的事就这么算了,他不会继续追究下去了。”

  福贵没有抬头,也没有对这个结果表现出哪怕一丁点儿的满意来,反而说道:“阿德尔摩侮辱我的祖国和同胞,却没有受到任何的处罚,哪怕只是一个口头批评。现在我要为我的正当防卫没有受到惩罚而欣喜若狂,是吗?要不要我跪下来冲着他们再磕几个头?”

  手中的铁锹卡在地面上,发出“叮咣”的声音,像是在宣泄福贵没有说出口的不满。

  顾为光摇了摇头:“你以前可没有这么冲动,我就知道,让那个留学生留在这里不是什么好事。这才几天,就把你影响成了这个样子。”

  福贵的动作逐渐慢了下来,他皱着眉,抬起头看向顾为光,声音中是显而易见的不满:“这和他没有关系,他什么都没有和我说过。”

  可是在心里,福贵却不由想到,赵自牧曾经和他说过,他们都是中国的未来。

  从来没有人和他说过,原来他们这么重要——他们的同胞没有忘记赶赴欧罗巴的十四万华工,欧洲人也没有忘记,在欧罗巴的土地上有着这样一个特殊的人群,为一战流尽了汗水和鲜血。

  福贵从来不知道,原来还有这么多的人关注着他们。

  这个消息初听让他只觉得惶恐,但冷静下来,他感觉到了欣喜、感觉到了安慰,还有着一些难以察觉的紧张。

  ——原来这么多人都在关注着他们,原来他们的一举一动真的可能影响着他们的祖国的形象。

  那么,他原本的忍耐会不会让那些外国人觉得中国人都是没种的人、觉得中国人就是好欺负?

  这样的想法让他浑身发凉,福贵忽然间就觉得,他没有办法像过去那样轻易地忍耐了。

  ——哪怕不论是歧视还是他的反抗可能都无人知晓,但是,他不能继续忍耐下去了。他可以不是英雄,但不能做狗熊。

  微风吹动额前的碎发,福贵眨着眼,低声说道:“我只是不想再忍下去了。忍忍忍,什么时候是个头?忍耐能换来下一次不被欺凌吗?狗都不能被这么欺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