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然知道。”赵自牧也学着杨顺德的样子小声说,“我还参加过国内的游行呢,只不过不是在北平,当时我恰巧有点事在上海——你问这么做什么?”

  杨顺德用一种小声的、却带着几分自豪的语调说:“我们当初也是给代表团寄过抗议书的,那是我第一次自己写自己的名字。”

  “我不识字,那是我第一次自己写自己的名字,为了我的家乡。”

  “而我们之所以知道这件事,是福贵说的。是福贵从外面带来了这个消息,我们才能为了保住我们的家乡而出一份力,而不是像个聋子、瞎子。”

  这下子赵自牧是真的愣住了。

  福贵给他的印象就是个老好人,长得不俊不丑,脸上因长时间从事户外体力劳动而黑黝黝的,甚至影响了对五官的认知。他眉眼周正,却看不出精明气。

  福贵说话从来和声细语,不对人发脾气,也没有因为自己是个小工头而盛气凌人,看着就像个老好人,大概还有可能有几分任人搓圆捏扁的好脾气。

  以至于赵自牧甚至觉得福贵有点憨憨的,像是他记忆中那些普通的、大字不识一个的、还带着几分愚昧的农民,每日拼命地劳作,只想着如何能让自己的生活好一些——因为长年累月的劳作,已经让他们丧失了思考的能力。

  虽然福贵大概是和那些已经没有力气思考的愚昧的人不同,但是赵自牧也只觉得福贵也许只是读过一些书、知道一些道理,但他真的没办法把老好人似的福贵和杨顺德口中的名词联系起来。

  结果现在杨顺德对他说,福贵曾参加过抗议巴黎和会的活动,还带领着凡尔登战场清扫队的华人劳工一起联合签名?

  巴黎和会?

  抗议?

  联名书?

  这么大胆的事,是稳重和善的风格能做出来的事?

  赵自牧被唬得一愣一愣的,实在是没办法将他看到的那个憨憨老好人和杨顺德口中这个积极爱国分子联系在一起。

  见到赵自牧这个熊样,杨顺德低低地笑了起来:“怎么样?不相信吧?我告诉你,你小瞧任何人都不要小瞧福贵,你以为他是怎么当上我们这里的工头的?凭他力气大?还是凭他听话?”

  这自然肯定都不是。

  杨顺德的问题让赵自牧陷入了深深的沉思,他甚至忍不住开始思考这个问题。

  现在还留在凡尔登清扫队的有差不多五千人,其中不乏顾为光、莫令仪这样读过书、识过字的文化人,有人会法语,能和法兰西人顺畅交流;有人会技术,工作能力不逊于很多法兰西的老员工。

  福贵究竟凭什么能脱颖而出,成为这五千人的工头?

  杨顺德把头凑过去小声说:“说来你可能不信,一开始,我和福贵来到法兰西的时候都是大字不识一个的农民。但是在凡尔登战场上待了三年,一天到晚累死累活还朝不保夕,我连中文都没学明白,可是福贵已经学会了法语。”

  “你呀……可别觉得福贵死板,他聪明着呢。”

  这确实是个很新鲜事实,赵自牧真的很难想象,那个看起来憨憨的、毫无心机的朴实劳工,实际上内里却是这样一个聪慧而勇敢的人。

  这让赵自牧对福贵的感觉更加复杂起来,却也更想了解一下这个在他眼前看起来平平无奇的“老好人”。

  杨顺德带着赵自牧在顾为光的帐篷里收拾好行李,杨顺德帮赵自牧打包铺盖,顾为光就在一旁凉飕飕地看着,一言不发,却也一眼不错。

  赵自牧被看的心里发凉,像是自己不过是一只待宰的羔羊,而顾为光就是手持长枪的猎人,只等着最合适的时机,就会对他扣下扳机。

  在顾为光的目光下,赵自牧觉得浑身上下都不自在,可杨顺德却像是什么都没感觉到一样,还能在一旁嘟囔:“我怎么觉得他的铺盖比我的好?”

  听了杨顺德的话,顾为光尖锐如鹰隼的目光这才从赵自牧的身上移开,转而落到杨顺德的身上。只是这一场,顾为光的目光温柔了下来,一点不见看赵自牧的冷漠。

  顾为光在一旁啐他:“人家的被子是新的,能和你那几百年不晒的被子比?”

  杨顺德小声逼逼:“怎么就几百年不晒了?顾老叔,你污蔑我。”

  顾为光嫌弃地摆摆手:“快滚,烦死了。”

  杨顺德笑呵呵地带着赵自牧走了。

  然而看起来笑呵呵、一副没心没肺的样子的杨顺德却在离开的路上对赵自牧说:“顾老叔曾经有个朋友,参加了法兰西的布尔什维克运动,顾老叔被牵连,折了一条腿,从此之后他就很忌讳这些,你多担待一点。”

第06章 法兰西

  听到这个消息赵自牧现在已经不会觉得惊讶了,毕竟顾为光就长了一张不普通的脸。

  只是赵自牧还是有些难以想象:“我以前听过在法劳工的事迹,包括他们曾在巴黎街头抗议巴黎和会,也曾在国家危难时刻为国家捐过款,只是听说的与眼睛见到的,还是有些难言的差距。”

  那些曾听说过的事迹逐渐在眼前成形,想象中的模糊面容有了一张张具象化的脸,这种神奇的感觉确实是奇妙到难以言会。

  赵自牧想,他来到凡尔登的这几天可能会成为他一生中难以磨灭的财富。

  杨顺德笑了起来:“怎么样,我们没有给我们的国家丢脸吧?”

  杨顺德颠着肩膀上的铺盖卷,说道:“我们,也是干过大事的人。”

  赵自牧发自内心地认同:“诸君都是我泱泱中华的大好男儿。”

  杨顺德大笑起来,他拍着赵自牧的肩膀说道:“这话我爱听——走吧。”

  回到帐篷的时候,福贵已经为赵自牧收拾出来一块空地,还罕见地点上了煤油灯,昏黄的灯光将屋中照亮,竟有几分亮的刺眼。

  福贵帮着杨顺德一起给赵自牧铺铺盖,赵自牧则将自己的行李箱小心放好。

  福贵指着一个箱子对他说:“灯就在里面,你需要就拿,读书的时候多点几盏,别把眼睛熬坏了。”

  赵自牧点了点头,忽然又问:“我这样会不会打扰到你们?”

  “这有什么?”杨顺德不在意地摆摆手,“我们怎么样都睡得着,倒是你,别被我们的呼噜声吵得看不下去书。”

  铺完铺盖,杨顺德还真的如他所说的那般很快就睡着了,福贵也钻进了自己的被窝,留下赵自牧一个人就着昏黄的灯光看起了书。

  书页的沙沙声并不大,有规律的声音反而有点催人入眠。但福贵躺在硬邦邦的铺盖上,此刻却有点睡不着。

  往日里他不会这样,毕竟一天近十个小时的工作强度下来,他回到自己的帐篷就只想睡觉。可是现在,也不知道是不是帐篷里多了个人的缘故,他竟然罕见地失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