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比之下,来到凡尔登等地,简直就是刻舟求剑、南辕北辙。

  所以,零星几个留法勤工俭学生来到凡尔登后很快就离开了,不是因为他们吃不了苦,而是因为留在凡尔登,就和他们勤以做工、俭以求学的目的冲突。

  在缺少学校的凡尔登,他们看得到未来,于是看不到未来。

  在这种情况下,如果赵自牧不是干了点让他在法兰西南部生存不下去的事,他又怎么会来到凡尔登?

  有些事福贵心知肚明,只是这些话不能说。

  他看着赵自牧阴影下却依旧显得坚毅的脸,一时之间也有些为难。

  留学生是国家的希望,如果可以,福贵愿意倾尽自己的一切来帮助赵自牧。但是从另一个角度来说,布尔什维克,这确实是个很危险的词语,至少在法兰西是这样。

  启蒙运动的火种面临熄灭,巴士底狱的呼号早已消逝在风里,现在的法兰西对布尔什维克视若洪水猛兽,一旦被法兰西人发现他们私藏和布尔什维克有关的书籍,后果难以预料。

  并且有一件事显而易见——北洋政/府绝不会为了一些私藏有关布尔什维克书籍的劳工和法兰西政府发生外交事故,届时没有人帮助的他们一定会遇到大麻烦。

  杨顺德皱起了眉:“不行,这实在是太危险了,要是被发现了,那些洋毛子真的会让我们吃枪子。”

  似乎也意识到了自己的要求是在将面前这些人拖入怎样的境地,赵自牧也不由后悔自己提出的麻烦,他下意识低下了头,说道:“抱歉,是我给你们添麻烦了。”

  他转身欲走,福贵却拉住了他的手。

  明明此刻是一片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却又偏偏那么巧,福贵一下子就抓住了赵自牧的手腕。

  肌肤相触的那一刻,赵自牧能感觉得到,握住他手腕的那只手温热有力,还带着几分粗糙的质感,却无端地让人心安。

  赵自牧转身,正好看到月色朦胧下福贵那双晶亮的眸子。他的眼眸中倒映着月色与星光,像是在这一刻,浩瀚宇宙都坠入到福贵的眸中。

  赵自牧听到福贵说:“你以后搬来和我们住吧,正好这里只有我和顺德两个人,还有空间再住下一个人。”

  赵自牧一愣,他不想给福贵添麻烦,下意识张口:“不用,我……”

  福贵却打断了他的话:“听我的,去吧。”

  赵自牧整个人都愣在那里,像是没有想明白,福贵的态度为什么会在这么短的时间内发生这么大的变化。

  杨顺德叹了口气,他转身披上衣衫,带着赵自牧就往外走:“我和你一起去吧,行李和铺盖卷,你一个人拿不了。”

  赵自牧就这么稀里糊涂地跟在了杨顺德身后。走了好一会儿,微凉的风吹醒了他迷糊的大脑,他才反应过来刚刚发生了什么。

  他转头,便看见月光恰巧洒在那顶帐篷的顶部,从明到暗的光影分布,衬得低矮廉价的帐篷都在此时此刻高大起来,这让赵自牧不由想起了埃及的金字塔。

  ——一样的闪闪发光,令人惊叹眼前的奇迹。

第05章 法兰西

  杨顺德在赵自牧耳边小声说:“福贵允许你看这些,我也不想反对,毕竟你们是学生有学问,你们知道的多。但是咱们说好了,你可别让别人知道。万一——我是说万一,你要是被别人发现了,你可记着别把福贵和我拉下水。”

  赵自牧刚想点头,杨顺德却又接着说道:“算了,也无所谓了,他们就算真的发现了又能怎么样?几本书而已,总不能真把我们拉出去吃枪子,大不了被遣送回国……反正我们的合约也要到期了,就剩三个月了。”

  说到这里,杨顺德讷讷道:“就剩三个月了。”

  赵自牧顿了顿,隐约意识到这其中好像有他不知道的事。沉默了一瞬,他组织语言,犹犹豫豫地开口:“如果你们在合约期满之前被遣送回国,会发生什么?”

  “能发生什么?”杨顺德先是毫不在乎地笑笑,但转瞬他就笑不出来。焦虑出现在他的脸上,杨顺德皱着眉头说:“我们如果在合约期满之前被遣送回国,我们的补助就取不出来了。”

  “这里的合约太可怕了——你知道吗,这里曾经有个工人,还是个法兰西人,叫威廉,是很多年的老工人了,有一手好手艺,被分配去修复铁路。”

  “他年纪大了,快要退休了,在他退休的前几天还请我们去街边的咖啡馆喝过咖啡,说等他退休了,他就要回家抱孙子。”

  “结果就在他退休的前一天,他死了,检查结果我没听懂,但是医生说,他是在前一天的夜里死的,离第二天的黎明只差一分钟。就这么一分钟,他失去了他所有的退休金,家属只收到了一笔数量很少的补偿金,连给威廉办后事都不够。”

  “就一分钟……一分钟而已。”

  “如果我们没能在这里干到合约期满,我们就会像威廉一样,失去我们差一点就能得到的东西——六百银元,当初说好的补助。”

  六百银元是一笔不小的费用,赵自牧从中国漂洋过海,身上一共也就带了六百法郎。

  法郎和银元的兑换率为一个银元兑换五个法郎,六百法郎也不过一百二十银元,而这已经是赵自牧不算贫穷的家庭和吉林当地的富豪一起为他凑的钱。

  六百银元,如果经营得当,足够这些贫穷的劳工一辈子吃穿不愁了。

  遥远而虚无的数字忽然具象起来,赵自牧此时突然发现,福贵承担了多么大的风险——一旦被人发现他们私藏布尔什维克的书籍,他们就会被遣送回国。

  一旦通过这样的方式回国,他们很有可能是直接从监狱或者法庭上直接被押上游轮,甚至来不及收拾行李。如此一来,这些劳工省吃俭用在法兰西攒下来的钱可能直接被没收——总之不管如何,他们攒下来的钱再也不是他们自己的了。

  而一贫如洗的他们回到国内,也会因为劳动合同没有期满而无法取出他们在银行里攒了五年的、每月十个银元的补助,这相当于他们五年出生入死,却得不到丝毫回报。

  赵自牧的脸都白了,他这才意识到福贵允许他私藏甚至阅读这些书籍究竟担了多大的风险。他的语气中带着几分焦急:“对不起,我不知道这些。”

  但此时此刻,赵自牧的心里却陡然升起一种奇妙的感觉——这种被人放在心上、愿意用一切去保护的感觉,让赵自牧觉得自己浑身上下的每个细胞都暖了起来。

  他的眼前忍不住浮现起福贵的面庞来——

  周正的眉眼,满身的正气,这让赵自牧忍不住想起一首诗来——

  “此心安处是吾乡。”

  “那你现在知道了,但是也不用放在心里。”杨顺德拍了拍赵自牧的肩膀,打断了赵自牧心里各种各样乱七八糟的想法。

  赵自牧听到杨顺德用一种其实很在意、但还是要装作不在意的语气说:“会有怎么样的后果我们比你清楚,既然我们选择了让你带着那些书,那一切的后果我们自己会承担。”

  赵自牧顿了顿,最终还是没有婉拒杨顺德的好意:“多谢。”

  “不用这么见外,出门在外,大家都是一家人不是。再说了……”

  杨顺德左右看了看,见周围没人,他才凑在赵自牧耳边说道:“你知道吗,我们也不是只会贪生怕死的。巴黎和会你肯定知道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