亲宝小说>古代言情>不羡仙【完结】>第174章 进爵得志便猖狂 解甲无一是男儿

  当其夜,东华面上始终肃然不允。但是翌日一早,便大笔一挥,将檀弓划去了雷部。

  可是还没出东极妙严宫的大殿,便撞到了小茅君,面色颇郁郁然。他没得后门可走,纯属巧合,与檀弓得了同等衔授。两人一个号“霹雳覆勘功曹”,一个号“邀放扑杀将军”。

  拜受玉科之后,小茅君便苦笑道:“这一纸调令下来,真不知该喜该愁!喜则青山不改,绿水长流,你我往后便是僚友了;愁则这雷部的差乃是普天下最不好当的,指不定发派到哪一块沙窝碱地,讲错一句话,就变成黄土一抔了!”

  檀弓打点行囊的一会功夫,小茅君外出得了新消息回来,两眼一花跌坐在椅子上,只念“完了”、“完了”,因得知了他俩直接隶属的老大姓名,此人奸黠专政,贪财冒贿,无所不为。他还在叹往后必然含垢忍耻,檀弓都已出发老远了。

  上古时期,天地膨胀经过八表之外,渐渐始分。各种物质相斥相吸,逐渐成为微妙的太极世界。天尊建筑冥刹,以挽救幽魂,设九狱护卫人道。可仍有无数冤结上浮狱府,所归之处,恶气凝结液状,汇为虞渊,亦称虞泉。即传说中的邪界、浊界,日没之处。

  至于虞渊的真实之所在,则没有定说。据说羲和鞭日,从东方的旸谷出发,中经华穹,进入西极。在已经变得微微清凉的夜空中,掠过群星和云彩,日车的朱轮何时停止,何处便是崦嵫山。

  崦嵫山又西四十亿万里,渡过水波昏暗的九条河流,当看见林子渐渐为尸膏肉所浸,泂野的若木发出血色的光华,猰貐和狰平展着翅膀在上坡上漫步,青脸红发的魔王怪叫搏斗——回首处,已入虞泉深渊。

  无须百般求得伴在檀弓左右,同行的还有小茅君。三人一齐踏上日御。无须酷爱历险,兴奋得上蹿下跳,摸到那驾驶罗盘居然是块棋枰,虽然色泽古旧,但至今纹络清晰可见。

  羲和白天驭六龙练日,夜晚牧长空星斗,从开辟鸿蒙以来,就没有一刻钟得闲。没时间蹚入天庭斗争的浑水中,便养成了乐天真的性子。形象也是上三天绝独有的,只见她爽朗精健,乌缯巾,穿一身方便劳作的布衣短打,淡褐色的皮肤上有点点细汗,痛快“驾”一声,这就扬鞭启节了。

  羲和不在意所载的只是三个寒微小仙,很是平易近人,朗声笑道:“算得识货,你可知道这叫作‘棋盘石’,都是上古天尊们使过的!”

  小茅君大赞她为神资履颇厚,殚见洽闻,又道上神辛苦。羲和一个人太久了,听此寻常逢迎套话,反而只觉更几分寂寥,空感岁月践跄,攥紧了辔收拾一下心情,才作尤有余暇,家长里短道:“哎!怎么说呢,这一万年比一万年的,日头平白短了许多,夜倒越来越长…唉,虽然白天晚上都要上值…但我还是更喜欢白日里头热闹。还说什么辛苦不辛苦的,咱们就这劳苦的命呗……”

  羲和是制定时历、控制时间的神仙,她像牢骚的一句话都很有权威性,小茅君忙坐直身体:“愈发地昼短夜长了?上神此话怎讲呢?”

  无须没脑子深想这件事,他发现了另一个重大问题,指着龙头问:“你的鸟呢?怎么变成龙了?”

  檀弓一直阖目入静。而羲和冷哼一声,屈膝踹上车板,然后将横饰上的雉羽扒拉了,向北边的高空掷去。只因凤皇当年叛逆作乱之后,北帝迁怒于天上地下一切羽禽,甚至连拉车的三只神鸟都不能幸免。

  然后她便再也无话。待到飞龙累了,天色也就渐渐沉下来,是快要到了。

  风拂云绕的仙界景色早已消失,大颗的冰雹和黑水从昏暗的天空倾泻下来,大批恶禽密集成群,展翅乱飞。

  日车还没降落,无须向下喷了一口火,空气中满是羽毛焦糊气味,这才看清楚地面的光景。

  底下几百雷部将士在集中听训,这是出征前的誓师大会。站在校场点将台上的顶头上司,三角眼精光乱转,透着一股浓浓的戾气,不是别人,正是犬扼。

  这只是到了崦嵫山脚下,前头还有得路要赶。檀弓一刻没有迟误,下了云斗,便先望气去了,严慎重审这一带山巅峰腹的水泽土貌、岚气变化。

  无须忙着在前面扫清路障,回头才惊悉道君哪去了?道君没有了!本想去追,可他深知此行来意,在他的理解中,什么解救众生是个屁,找到让卫璇活的法子才是第一等要事!

  举目望天,天穹深处似有一张卫璇的笑脸。就是这个大臭蛋真造孽,太不让人省心!

  心里头狠狠这样骂着,用尽了坏词,眼眶却泛了一阵泪意:这一趟凡原不该下的,想来,原来这人世间上的伤心事,实在太多了!

  他模糊地想:我这样生气悲伤的时候,尚且还能把伏柔伏烈的屁股踢上一踢,那道君至善至仁的圣人,怎么会有泄愤一说呢?即便同密友诉上几句,也是不大可能有的。道君事事自己肩负,这失而复得、得而复失的极刑折磨,又有谁来共他分上一分呢?

  曾见道君秋夜雨灯下写字,千数之文,首行便有:万事空花游戏。

  无须并不很懂这六个字,但想道君心中必定是极苦、极苦的,说不得的苦,只能一个人常常静静,方能抒遣。既然没叫上自己,就也不要去添乱才好。

  于是乎,无须灰溜溜地跟着小茅君继续走,把自己塞到行伍最末去。

  只见犬扼从雷云中接下一柄节钺,这是代表上边已经将节制军队的全权授予他。鸣角声响,他意气高昂道:“济济有众,咸听吾命!”

  受到这里的魔力界域制约,犬扼的声音不能过于扩大,第二排的天兵就已经听不清了。不过幸好有十来个亲卫,事先知道主帅的发言内容,进到队伍中按照一定的距离排好,犬扼说一句,他们也就说一句,用人传人的古老方法造势。

  看守神树失职之后,犬扼的脑袋居然没被削掉,他自己也犹特悚惊。原因其实是东华昨夜里抖出的笑料:雷祖几月来频加恩科,手下无人不至少荣升一级,自然是因为斗姆娘娘下观人世,这做儿子的,便少不得要开始躬行仁厚。

  可是犬扼想不到这一层,还以为雷祖当真怜他素日忠鲠,故而有此恩赦。磕得额头肿满血包,颤颤起身还不敢退下,又一个安请下去,顿时号啕大哭,发誓给他十日戴罪立功,自请缨去那虞渊,讨还先天五方旗。

  那五面宝旗十万年前为蚩尤借走,至今未还,已成一笔烂账。其中两面是北斗魁之物,两面属于雷部,还有一张素色云界旗,此乃金母之宝,展聚之时一派异香氤氲上面,仙家见此即来赴瑶池胜会。随着鸿蒙、虞渊两界龃龉相恶日深,这个脓包儿现在不挤,将来怕就更难收拾。

  犬扼身怀严命而来,又自以为大大的依托雷祖的势要,摔了壮行的酒碗后,他便高高仰着下巴,来回踱着步子。这可是他第一次顶门立户,率兵远征。新官上任三把火,必须得好好规训一番。

  无须就算变换了全副形容,也依然是个纯正的红颜美少年。脸是粉桃般鲜妍,肤白如新剥鲜菱,盈盈十二三,在一众糙人当中极其亮眼。犬扼看他面生,又一副臊眉耷眼模样,一张嫩秧秧的软皮豆腐似得,身后必无势力可倚。

  台上已搬了张太师椅上来,犬扼坐着一条腿盘起,捶了捶膝盖,伸出一指向前点道:“那两个迟到的,出列来!”

  这句话也是一层层、一波波地靠人力传播过来的,以至于小茅君和无须听见已迟了不止半点。小茅君还来不及反应,就被几名亲兵从腋下夹着,拽出来掼倒在犬扼脚边。

  犬扼咂摸抚着下巴,正思虑怎么好好给个下马威。小茅君见机忙爬起来奉茶,但那茶色没匀好。犬扼本来正口渴,咕嘟嘟牛饮。小茅君紧张至极之下,犯了二五眼,还忙着要端回去重弄一次,惶急间溅了犬扼一身。

  “与我都拉拉扯扯,你有几个脑袋!”犬扼大袖一拂,滚热的水浇了小茅君一脸,吓得他紫白的嘴皮打颤。

  犬扼更拔高声音,呲牙冷笑:“还有后头那个!啊?公子哥?是太子爷吗?要我请你!”

  无须伤感神色一消,便同刚才的温顺相就判若两人,看上去何止一个不好惹了得。故而刚才没人敢拿他,他一瞪眉,邻近的一圈天兵都被吓出一脖子油汗。

  犬扼和无须甫对视了一眼,背上已起了层白毛细汗,感到今日这杀鸡儆猴的对象,选得不大合宜,下意识便想草草了事,因招呼旁边的掌恶簿功曹道:“ 军中有纪!无故迟到,夺一月俸!”

  小茅君被撇在地上就没敢起来,听了这等处置,摸了摸心口道还好还好,身外之物是赔得起,只要不是在万军面前受刑辱,都还好说。

  掌恶簿功曹走过去找无须画押,见他不动,便大胆子上了手,推他肩膀催促,看他还不从,便袖出一段捆仙锁绑住他的手腕,往那红印泥上摁,说话急促是给自己壮胆,恶声恐吓道:“你再犟一个!小没命东西。”

  小茅君正在感恩戴德连连叩首,可是这时却听“哗”的一下抽鞭声音,回头只见锋锐之气如惊潮涌来,一二十人皆被掀翻在地,连带精钢甲胄,摔得震天动地。无须的金靴踩在功曹的脸上:“你再碰一个!老毛贼!”

  犬扼刷的一声起身,差点发出手上紫金钵盂,在空中就可截他退路。但见这小娃娃是这般狠角,不知哪方来头。今天狗屎运道,碰了一根最硬的钉子,现在是骑虎难下,最后也只是在原地喝了一声:“大胆!”

  天兵团团围上缉拿无须,可他身法圆转如意至极,什么兵刃也触不到一根头发丝。小茅君哪知生此惊天波澜,早吓得痴呆了,望着这从天而降的神光,忽大惊道:“十三,十三莲花鞭……?”

  人尽皆知这是纯阳真君的法宝,而沾上“莲花”二字,八成又是上星垣、中星垣两位帝主之亲赐。故这一句说得众皆愕盼,各种武器、机棙齐齐落地。无须也猛地停了手。

  犬扼冷汗大如胡豆,断续地维持威声,问来者何人。心大跳而特跳,一方面攥紧了战袍的边角,随时要撩起来跪倒请罪。

  无须生具上神之体,大天帝座下谁人不尊礼甚笃?到北帝跟前叩安都是能免则免,难得去了,也要北极四圣下阶专役相迓,何时人前受过这等屈辱!

  可临行之前,东华特地千叮万嘱:万不能暴露身份,否则雷祖定然特加阻挠,事必不成不说,还要开重罪于你道君。

  因而无须咬牙道:“…什么莲花鞭!”

  众人被那一语吓酥了骨头,还在瞠目结舌当中。却看无须将鞭子一对两折,掷到地上,然后将半块手掌都按进了印泥里,利落作了押署。

  那会不会是纯阳真君的恶作剧呢?犬扼念动瞬间,就否定了这个可能。要是真的大天帝丹火,能有这么窝囊么?爱玩也没有到这个份上的,图什么呢?况天界的武器就没有赝作了?

  小茅君马上反应过来自己说话无稽,出口成祸,传到本尊耳朵里还了得,忙说:“是是,是,小人眼花,眼昏了……”

  众人像做了一场巨大噩梦,还没有回过神来,更有几个平素接触过纯阳真君的卫兵,只觉眼前人身量功法无一不肖,如此勇悍做派,此时谁敢动身?

  犬扼倒没亲眼见过纯阳真君,但其实仍有几分重大畏忌,可事情到了这一步也就顾不得了,若不作为,恐贻人笑,往后又如何军中立威?径直走过去,脸逼着脸想认清无须样貌,些微神色变化也不放过。

  可他畜生道出身,凑近了张嘴说话,无须如闻死鸡烂蛇之恶味,一脚踢到他肚皮,自上往下一踹,下巴立刻传来骨碎声音:“滚!”

  天兵连忙上前按住无须手脚,犬扼爬起来两眼似血。无须脖子一拧,刚又说了个“滚——”,就被一掌打了个满脸花!

  犬扼额头青筋毕现,勃然大怒:“给我法了他个兔孙子!”

  纯阳真君四个字太可怕,天兵动手的时候还战战然,本想最多几记薄鞭示辱,却迎上无须目光如刀似剑,立刻迸出火花:“有本事就打!把你挑了狗筋做狗肉汤,糊的狗皮膏药,好得快得很呐!”

  无须其实根本不知道这么个小仙的本体,只因狗猪鸡鼠都是常见市井詈词,稍微复杂的虺蜴獾豕他也不会用,可偏偏正中痛点。

  犬扼大为暴怒,眼迸血红,愤怒烧干了所有理智:“笞死!笞死!给我笞死!”

  天兵众不得不听命,不多时,就见无须眥裂血流,齿牙皆碎。

  “不是三十五重天的大神么?那就给我打够九九天罡之数!”犬扼在座上,将两手的骨节捏得一声接一声价响,怒不能遏,气血喷涌冲上前去,又打一顿漏风巴掌。

  小茅君同无须相识不足一昼一夜,事不关己,起初哪里敢出声惹非。缩头乌龟最长命,只想当个夹屁而逃的懦夫。可见这砰砰棍棒底下,这孩子不则一声,只是整个身体挣扎着蜷缩起来,背后皮开肉绽几处碗口大小。

  看无须实无威势了,掌恶簿功曹也夺过刑杵报仇:“你没瞧瞧这是你的地盘么?”

  场面着实骇人心肝,再打下去恐怕仙种要连根断却。小茅君忙膝行去抱犬扼大腿,连连碰头求大人悯恤。犬扼把他踹得直飞出去:“剖了肚子瞧你几个胆子!”

  四下气流突然一颤,忽听当的一声。

  是无须胸前掉下一块红宝石玉坠,里头一枚“卍”字。久经磨损的一件旧物,正是当年出云宓儿所予。

  “哟,大宝贝还藏着个小宝贝呢?”犬扼拾起红玉,冷笑着抹了禁制,变为己有。

  天彻底黑了,一片断层的悬崖下面,许多人面兽身的怪物永不安静 ,它们喊叫、痛苦、哀号,以这种方式诅咒神的力量,一步步紧逼着来人退向太阳沉寂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