亲宝小说>古代言情>不羡仙【完结】>第173章 一局着残人事醒 七弦弹破世间空

  “你不要疯脱了形!”

  这句话重得满座东极妙言宫都能听见。众人何尝见过东主根本克制不住,这等语调激扬。丹墀内外,大小仙家都如受到雷惊的孩子,急得不分方向,唿唿嗵嗵团团扎跪一地。寒簧跪在旁边,头伏得几乎要碰到地面,心里都直打颤。

  东华挥退一哨亲兵。空气像古墓一般死寂,又是一阵难堪的沉默,东华才恢复正常音量:“净捅马蜂窝!前儿找那九天重犯魏伯阳,好容易捡回一条命,归了仙班,板凳还没有坐热,这就坚意长行要去虞渊寻蚩尤了!有个前失后闪,我问你有几条命赔?不是胡打海闹的岁数了,乌七八糟的事儿少想!”

  二人见面半个时辰的功夫, 檀弓已将龙变梵度所有之遭际向他宣明,飞落尘寰五百年诸劫原末、登真日后打算也俱已告知。

  因东华负责分配吏治,檀弓请他将自己派去看守虞渊。一开始没详说究竟何故,东华先惊得手中的热茶都溅了出来,一因那里险象环生触之即死,尸山血海,人颅铸塔;二是雷部辖属。后来说出蚩尤二字,东华才知事态的严重性远远超乎想象。

  东华负手绕室转了两个圈子,继续道:“好,你聪明是尽有的。那蚩尤乃九黎古神天魔统领,你见那万讫灭‘移宫换羽’大禁魔术之上有他的刻印,便觉他亦知那‘梦邪揭破’如何破解;蚩尤又是主兵之祖魔,自然也八成能点化魏伯阳那两个破炉鼎。可以,一举两得,一石二鸟,真是妙算高明!”

  檀弓点首。东华更急道:“越说你还越得脸了?鸿蒙诸神视天魔眼疔肉刺,现今他们都下到大罗天住着,只等眼前给你来过生日。你偏挑这个要命关节去求拜大仇家,万一事有不虞,是嫌你命长还是我命长?长天大日头的没事,真真非要去,等你诞辰完了,偷偷秘秘地行不行?”

  可斗姆预言之大灾劫期已迫在眉睫,治急病必需猛药,檀弓道:“未可俟之久矣。”

  “你这叫不经之谈!”东华见他犟嘴越发来气,今日就是说黑了日头,也必须把他掰正回来。

  “你就是颠来倒去就那么几条筋,我说句重逆不道的话,你就任他万讫灭专心致志毁灭世界去又怎么样?回去炼你的丹烧你的炉,降妖伏魔不是你分内。他应元呼风唤雨撒豆成兵,倘收拾不了,这九天雷祖的位子自然出缺,不换脑子就换人。你非横插一杠子做什么?”

  缓缓吐了一口气,才继续说:“你先天一炁永存不灭、无世不有,最坏最坏结果,也不过是和那小兔崽子徒弟歪缠几辈子,祸害遗千年。不好过现在事情办一件坏一件,若当真和蚩尤有了纠葛,便是在上三天乃至鸿蒙四面树敌,触犯众怒,人心沦丧,必然无法逭罪。”

  “你可知雷部一日明里暗里、东一簇、西一群,拜折弹奏参你大天帝的报,可比我这宫里路上的砖块还多。这节骨眼上,屁股坐在火山口。应元内外心腹秘如罗网,你还上赶子授他以柄自倒旗帜?应元到底斗姆娘娘所生,你当他天天吹耳边风真不作几两数?天听若雷,圣明如鉴,倘真不管用,怎么几回朝议天尊都向过我套话,我还打掩说你深居九重,垂拱而治。谁知满不是那么回事?”

  见檀弓沉思有顷,神色泰然,却并不发议,东华倒噎一口气:“是,你太微大天帝视轩冕如视秕糠,弃九尊如弃敝屣。既然不愁仙份,就少来找我运动,要去雷部监守虞渊,便去神雷玉府三跪九叩,自个去求他应元吧。”

  话愈说愈拧,东华气咻咻地坐着一言不发。寒簧虽善有眼力,很能摸脾气,但不得不婉言道:登真的各项礼仪程序还没有走完。东华则双关:都是听烂了的老一套,有些人可不稀罕,我还白费口舌干什么呢?过了一会,可韩司丈人大帝下了值,遣人来敦请他吃晚饭,他便拂袖丢手一走了之。檀弓独自待在一室之内,不觉已至深宵。

  壶漏将涸,灯焰已昏,摇着魂灵般的光,软弱、迷茫而柔韧。水磨青玉砖面上,静响着颗颗烛泪滴落之声。下凡所历之一切,天君归而复去,万讫灭之谜团也好,魏伯阳巫蛊魇镇之事也罢,疑窦诸多,像是这散落一地的珠子,找不到头尾相连串成一体。一团乱麻,没有一件事是说得通的。

  烛光当中,好像看见一个玄衣男子同他面对而弈,只有咫尺之隔。

  是天君笑着会心地点头:“太微,你颇有才具,清明聪睿,却又资望太浅。他日你嗣君登极,千万记得,治下不要孩子气。就如同这下棋,把把弈和才是真本事。人必有好坏之辨,鸟兽定有益害之分,这是非一即二太极小教的狭见,不过是哄弄、抬捧自己的虚热闹。玉真瑞世,吾教光辉,在于和而存异,朋而不党,方能海纳万物、一亿兆众生于一心。至嘱至嘱,你须知玄玄太空,辽瞩无端,这世界本相譬如白昼与黑夜之间交融,黎明和黄昏之汇通,时间渐变,变于无形。三界合久必分,分久必合,分有分利,合有合利,兴废成败、治乱循环因而复始。天理、国法、人情,都莫不遵循这血色公式。此则时也、命也、运也、数也!故而:生相,即是灭相。罢了,同你说这些还为之甚早,你听听心中有数就好。真到了时候,便会深得其中况味,成为一代令主。”

  天君又几番剔骨剥肉的分析三界局势之后,说那权欲斗争明明暗暗的较量,矛盾势必日趋尖锐、明朗。他像忽然留意到了檀弓神色,终笑着改口道:“好,好,打住不讲了,真把人局促坏了。我们太微要学这些片汤话做什么?当什么劳什子君父皇帝,你只管明月清风无挂碍,所有一切旁的烦心事,都交给我。”

  “此话当真。”他还说,“一约既定,万劫无阻。”

  见檀弓仍不开颜,天君因谑道:“想我不真是什么巍然道德之身,羞惭羞愧,还存一点最大私心…便是且指望你今后管个知疼着热,我再受用不过。”

  檀弓面似晴霞照水。可是定睛一看,那道虚影又飘远了,飞片羽於虚空之中。

  徒索回忆。

  而此时床榻上躺着的,是被携上九霄的赫连奕之肉身。受那“梦邪揭破”之倾摧,他的三魂禁击枷鏁,七魄身被罗网,不知如何才能苏醒过来。

  有琴在御,而檀弓几声勾拨,弦乖音谬,惟缘心中奇情漫溢。天意戏弄,世事空花,春心泥絮。怅望中天,心随云乱。寒月满人衣,郁瘴积如山,心下一层层。

  檀弓从袖中取出两枚铃铛手串,那是刚刚化凡,还身在太清仙宗之时,卫璇所赠的通灵明月铛原与通灵沧海铛。今日握时,凉意浸骨沁髓。记得那年同他散处林泉,吟风弄月,榛蒿之中并辔而驰。当时只道是寻常。

  情不自已,将两件小物分系于自己与卫璇腕上。记得卫璇说过,此二宝能够互相感应。倘若一日心期幽灵,精诚苦尽……

  正垂目追思之时,却听门上咚咚声音。

  是东华大抵是多饮了几盅,有点放形。寒簧捏着一把汗紧跟在后,为东华披上风衣,东华却不允他进来,走进来的几步路扬着脸不睬人:“说谁呢喝多了!”

  他这座小院也有不少“道训”,瓜棚豆架下,两根大柱一边写“早须烹取太阳酥,吃著元神永不枯”;一边是“逍遥常饮月魂津,灌溉灵根道德新”,此时十分应景。

  东华本来就不修边幅,这下更倒了进来,七仰八叉瘫着,手指不断戳捣檀弓。

  看似完全忘记刚刚才发生的口角了,勾住檀弓的脖子,像个没事人挤眼道:“何妨同坐一醉呢!”

  檀弓心中正如此堪嗟,怎么可能引起御酒的兴头来。

  而东华在床上翻来覆去,不痛快地直“嗯哼嗯哼”。

  东华一手撑着头,侧躺着半张开眼。拂开檀弓递的解酒茶,竟将手插进了茶盅里头,烫得手一缩:“说了没醉!…不还认得你,是太微么……”

  颇有些撒酒疯的意思在,莫名开始纠结下午的荒唐问题:“那你呢…来…再说说,别和我打模糊儿,认得我是谁么?”

  檀弓这时正在那铃铛上种养梵字经文,用力至深,笔画的凹痕似也流动着莹莹的光芒。却被东华夺了笔去,只得作答:“木公。”

  东华不乐咂咂嘴,伸出一根手指摇了摇。檀弓又答“东华”、“东主”、“东王”,皆被否了,终说:“东王子。”

  忘形之间,东华笔上的墨汁淋得满袖皆是,这才大悦:“对头!对头了!”

  但是转而举头仰望,似乎一扫他那因循懒惰的神态,颓然半卧,东华道:“想当年在无量福地,你是慈济子,我是东王子,没什么帝啊圣的,日子可真比现今快意一百倍。”

  檀弓默然片时,才道:“造物不可覆。”

  东华先是觉得好笑,后来却又不知怎的笑不出来,丧气地摆摆手,道:“不追忆也罢,想这两名字也来气。我们只带个方位、数字的,应元何等鼎鼎出身,也就配叫个‘六元儿’。’慈济子’三个字,可是元始天尊金口亲赐的,只独你有。十分钟爱,妒死我也。”

  檀弓从未闻他如此匪夷言语,微有诧然。幸东华很快以解嘲之言接上:“我是恨啊!恨无人不爱你敬你。哎!最恨不过的是,我自个最没出息,也不能外。”

  东华歪起身来趿上鞋,满咽三杯后,殊觉无聊,取出一卷东西在灯下晃了晃。是他把玩起檀弓那份答卷来,已被他揉得皱巴巴的。朗诵那第三问:“心有名乎?”

  檀弓目中含有黯然之色。因此不经意之间,忆起昔年他与卫璇道“有心”之论,而今别后相思复何益。

  东华不知其情,但是歪打正着。在挖苦、揭短檀弓方面,向来所向披靡,道:“我还不知么,你这一副就这么死不像死、活不像活的样子…自然,自然是因为我们大天帝现在有了心,心不止有名,还有整整七个心、整整七个名!”

  袖子轻快地一甩,快唱起来了:“是仗托琴心,挑动芳心,咒誓铭心,疼热关心,害死甘心……有人负他身心,他也舍不得尖刀儿剜人亏心…”

  东华笑够了,便只顾夹菜往口里送,没有更进这个话题。吃饱了东倒西歪,檀弓附身挽他起来,他就挨着檀弓躺倒,八爪鱼般伸懒腰,半发梦话又突发奇问:“……太微,那要你道一个真心。我待你好是不好?”

  “如何好的?”东华左右各在他两耳边打个响指,“举个例子,举个例子……”

  檀弓道:“尔弃东宫而偏居南隅。 ”

  东华很满意这个回答,不住大幅度点头:“是了……你这人姓管名得管,总是抢出头行正仗义,免不得落了三病两痛。积年下来,就有畏寒怕阴的毛病。我说东边暖和,日头盛,宝养元炁再好不过。便三请你搬家,我和你换,到南边呆着去。”

  东华帝君号东主,却住在离权力中心北斗魁最远的南沧,缘由便是此了。

  檀弓道:“木公高情,我必报谢。”

  夜里天空忽地一道急闪,将室内外照得通明如昼。

  东华挺了挺身子,缓缓举酒,一饮而尽。精神有点委顿,浮了一个几乎觉察不到的、不凉不热的苦笑,谈得那样平静,像是数说与他丝毫无干的事一样,却闭目道:“谢什么?怪我从前亏欠你得太多,将来也要亏欠你。不偿一些,我怎么过意得去呢?那才叫现世现报…… ”

  檀弓更为惑然。东华却忽地搭眼一瞭,解颐大笑道:“看来你圣人海量,不记得从前我同六元儿同伙,把你那金莲台换成麻饼墩子,在你课本上画大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