亲宝小说>古代言情>不羡仙【完结】>第160章 大梦悟刹那成道 尘波迷万劫沦流

  “放你五香麻辣屁!你那女人母猪都不如,母猪都还能下崽!”

  深夜狂风乱舞,这从城下传上来的声音,竟然也这般清晰。赫连昊从小便行军打仗,叫起阵来一点不虚。但他知道卫璇一向速战速决,绝不废话,自己贸自出言,不知该是不该,便直气身子去看。黑夜中卫璇神色不明。

  都冷王子脸色大变,一条鼻涕虫在风中兀自荡漾:这怎么和云英公主说的完全不一样?

  赫连昊道:“你这胡狗吓哑巴了么,识相的就快点把我们的人交出来!”

  都冷王子更是茫然,忙让人去请云英公主来。但见城墙之下,几排的投石车已驾好了。

  不看不要紧,一看倒吸一口凉气,鼻涕又钻了回去。

  卫璇到底多么有备而来?几十层厚厚皮革做的木幔拉了起来,七八座云梯壕桥已架好了。一驾临冲撞车能载百十人,外皮是铁叶裹得死死的,配有机弩毒矢,枪戟刀矛。一个辘轳车缓缓驱动,将临时的瞭望台升高数丈,这叫做“巢车”,是专门用来长期观察城内敌情的。

  卫璇道:“都冷王子,我幼时随父出征之时,呼拉尔王曾经救我于狼口。所以我虽多年戍边,也从未杀过一个西域士兵。苏云英现在携一质子,你倘交出其人,我即刻撤军归东,班师回京。今日你见所有火炮机关,就当做赔罪之礼,自奉予王子便是。”

  他这一番甚有人情味的温柔取和之言说完之后,探子却忽来报:“王子!我们河道堵了!”

  卫璇继续道:“我已命人将河流上游壅塞住了,王子也不用想着挖井取水了,这一带气候干旱,地势又高,地下二十丈也不见水。你倘不交出人质,便只有死或降两条道路。或者你可以效仿你的父亲呼拉尔王,他当年守城三月有半,煮铠弩,食筋革,用布榨出马粪的汁当水喝,最后只剩下仅仅九人而已。王子是否好奇过,你为何有九位异姓伯叔?那便是当年的旧部了,呼拉尔王念当年忠勇守城之义,所以破例进了爵。”

  都冷“啊!”了一声,向后连退数步,卫璇未动一兵一卒,光是这一番话,便已说得自己如遭棍击,大觉万死无一生之望。又听他对自己家事这般了若指掌,更加惊恐,忙回顾问说:“公主呢?公主呢?她带了什么人质来?赶紧推出城门放他出去!无冤无仇怎么惹了这天杀祸事!”

  远处尘土荡起,大有人马喊杀之声,卫璇的声音听起来近在耳边一般:“我另有精骑五千,正倍道兼行,以赴此役之急。王子若有守城之心,只怕要比呼拉尔王当年更坚韧才行。”

  又见城中有火光,是卫璇早派人入城,烧了仓廒,已绝粮草。

  都冷王子冷汗如雨之下,豪情早就浇灭了。暗思:若是找不到那人,现在持印出城受降还来得及么?但这时肩上有人一拍,不是公主那双柔嫩的小手,而是一双宽厚粗糙的手掌。

  呼拉尔王正巧今日越过了河,在此附近举办祭火跳神仪式,怒斥道:“堂堂一国王子不战而降,传了出去你日后如何继承汗位!”

  都冷王子忙感谢天助,高呼万岁,兴奋至极朝下一喊:“什么精骑五千,你这汉狗滚回老家吧!”

  呼拉尔王不发一言,直接一嗖冷箭向下射去,赫连昊直接落马,幸好他铠甲甚厚,只是护心镜碎成渣了。

  这般杀鸡儆猴之后,呼拉尔王说:“赫连将军,本王一直敬佩你是妙计百出、战功赫赫的名将,你刚才不愿伤了都冷和本王的子民,本王刚才也不愿伤了你的亲弟弟。这一箭过后,你与本王从前的恩仇已还报尽了。你要攻城还是要人,有什么本事,都只管来攻。在这燕山府中,还能由你践踏本王的领土!”

  呼拉尔王并不是为了保全云英公主,更不晓得檀弓是谁。只是因为燕山府一向归属不明,此时若在态度上退了一步,中原日后便会更加无忌,逐步向西蚕食他们的领土。

  卫璇没有说话,可是众人连他张弓持矢的姿势都没有看清之时,一支风驰电掣的冷辉箭已经射出!

  都冷王子直接吓得伏头下拜,呼拉尔王在寒风中一动没动。王子看父亲毫发无损,大声嘲笑:“你这娃娃的箭术,也敢在我父汗面前班门弄斧?我父汗是草原上第一弓箭手的时候,你还没从你妈肠子里爬出来!”

  话音未落,却听当的一声脆物落地。只见一道箭痕干脆利落,呼拉尔王拇指上那枚用来钩弦的铁扳指一劈两半——西域人乃马背上的民族,极其看重骑射之术。历代汗王手上铁扳指的意义,几乎等于中原皇帝的玉玺。

  “赫连明!你吃了熊心豹子胆!”都冷王子大惊怒,“放箭!给我射死这个狂徒!”

  招手喊停的却是呼拉尔王。都冷王子反应过来,魂飞无地:刚才父汗右手垂在身侧,卫璇是如何在这漆黑的夜色之中,精准无误地一箭劈断小小的扳指的?他的脖子可比扳指要好瞄准、也精贵多了!忙向呼拉尔王身后一躲。

  飞驰电骤嗖嗖嗖火箭频响,卫璇珠箭连发,城上三排弓箭手扳指尽碎,一时间人人似失林飞鸟,漏网惊鱼,哪分南北,孰辨东西。他们本来就守城动力不足,自己性命莫名命悬一线,这时更哀恳一般,望着呼拉尔王,眼神说:大王,为何管这劳什子中原家事!

  呼拉尔王脸色沉重,哪有心思顾惜什么颜面问题:“苏云英在哪?她带来的人又在哪!”

  云英公主终于姗姗来迟,小脸煞白:“赫连哥哥,今日二月十五,本来是你我大婚之日,你却丝毫不顾念夫妻情分,将我逼到西域蛮荒之所还不知足,甚至还要当众羞辱于我,要我的性命!你好狠的心!”

  “不是,骂你的不是他,他就是要你带来的人!”都冷王子忙解释,低声说,“他没要取你命来的!”

  众将士本来就无甚敌对情感,只觉对面这死神般的将领搞如此阵势,实属浪费。这几箭下来早破了城关驻守的心防,何须什么火炮机械么?

  云英公主横目于他,对呼拉尔王说:“尊敬的大汗,这个逆臣贼子千里追杀于我,你倘救我此难之危急,本公主他日还朝,必然……”

  话音没落,又听一声箭响。铁箭这回直接擦过云英公主的脸庞,射到了石柱之上。箭尾捎带一封明黄色纸,是周帝写的禅让诏书;另附一枚虎符。这虎符是青铜做的伏虎形状令牌,右符往往留在中央,左符在统兵的将领之手。卫璇射的这张是右符,意思不言而明。

  卫璇道:“亡国公主,你有何话可说?”

  云英公主挣扎说:“尊敬的大汗,草原上最勇猛的大英雄,你看见了吗!证据确凿,他这是分明弑逆,他罪不容诛!”

  呼拉尔王已然自顾不暇,维持最后的体面,带着一丝脖上的凉意,冷哼负手离去:“儿戏!儿戏!”

  她扭头哭求都冷王子,众使臣忍不住说:“你骂我们王子是鸡是狗的时候,可想过也有今日么?”

  云英公主怒道:“好一个赫连明,你害得我国破家亡!我与你到底有什么仇怨?倾心于你也有了错?”

  卫璇道:“我害你国破家亡?当今社稷这等狼狈,国事日见颠危。亡国公主苏云英,试问如此国乱邦倾,纷纷精怪,浊乱朝廷,这其中与你有几分干系,你有多大的贡献,何须我亲自言明么?你仗着周帝逆爱偏向,不分纲常,绝灭彝伦,有辱祖先,污名简册,到底有何颜立于人世?心计之毒辣,为害之广远,湛湛尧天,朗朗舜日在上,我说你一句祸国殃民可曾冤枉过你半分么?目下之灾,只是因为你假虎张威,毒痛四海,造成这生民涂炭,将士水火,天下诸侯怀怨,周朝王气黯然,当失天下。你遗讥万世,也是徒咎由自取罢了!如今你一介狡猾逆民,大恶贯盈,还来强辩?不将你醢尸齑粉,以消民怒而正国法,已是极大的仁慈了。”

  云英公主被此数语说得面皮通红,切齿怒目,犹如吞了一万只苍蝇:“你胡说!你胡说!你,你是机缘巧合,运气顶了天才夺了位!等本公主复了国,要取你的九族项上,都不能消我恨!”

  都冷王子被这雄言一浇灌,也有些自我怀疑:“云英,你哪有他讲的这么坏?你没有吧!”士兵面面相觑,弓弦早松了。

  她急攘之间无言以对,忽地拉起一道白色衣影,持剑抵在檀弓颈项边上:“既然如此,你也别想好过!你要杀了我是么!你来试一试!”

  赫连昊冷哼一声,将淬了毒的弓箭递予卫璇。他再清楚不过卫璇的箭术了,这点区区距离,卫璇放箭绕过檀弓,将云英公主的脖颈射穿了,不比砍瓜切菜还简单么?这城上的将士,一个个形同跳梁小丑,插标卖首之辈尔。败残人马,早已毫无战意。那都冷王子又是何孬种,见状还不乖乖受降?

  都冷王子忙说:“云英你赶紧放手送人,你当他射不中你么?你这是天晴不肯走,只待雨淋头!”

  云英公主直接将他踢翻,滚下几十级台阶:“你是什么窝囊货!”

  但是赫连昊等了好久,看向卫璇之时,却见他那从不犹疑的战神哥哥脸上凛冽严威,对着城上的白衣身影谛视良久,手上张弓不发,甚至看见他握箭的手指微微颤抖。赫连昊好奇且震惊——这白衣服的是什么人?竟让哥哥这般心乱,生怕错了手?

  云英公主也发现了这异状,大声讥笑:“你怕了!你怕了!赫连哥哥,这世上你也有怕的东西…!”

  话音未落,就听见嗖嗖两声连珠箭响。云英公主左右两肩各中一发,向后倒去,血溅尘埃。城上士兵慌走如鸡,城下云梯架上,已要去收拾残局之时。却见圆月之中腾起一道淡色衣影,像捞走一片极柔的云彩那般,救走了檀弓。

  卫璇狂鞭奔郊外原野,追上之时,直接将长剑一挥,格开那天外来客,抱起檀弓。

  赫连昊带着季瑶也忙奔来,季瑶喜极而泣:“先生太好了,太好了!”

  她仔细一认说:“你洗干净了打扮一下,这般标致么?你是哪家的小公子,叫什么名字?那飞来飞去的可好看了!”

  那人好似有意回避,看卫璇抱着檀弓纵马离去了,远远地都不肯收眼。人影消失不见,他嗫嚅良久才说:“…我叫王含贞,字佩英。”

  赫连昊一拍脑门,也想起来了:“哦!就是你么?有一次我和二哥上街买马,你一个小乞丐,抱着我二哥的腿不肯松,说什么表台表台我是含贞…表台表台对不起的,我印象可深了,你原来叫这个名么?” 他忖这倒不像贫家取得出来的。

  王含贞面如桃蕊,眼中却毫无光华,默默承认了一声。

  季瑶说:“对头了!就是这样,我当时还想招你来家里玩,还跟你约了晚上水边上见,怎么后来再找不到了!你怎么又落到地牢里去了呢?”

  赫连昊冷笑:“这有什么不懂的?抱了我二哥大腿,早传到那死女人耳朵里了!”

  被卫玠丢到化骨池之后,王含贞全身皮肉骨头尽销,幸好当时身上还有两颗琅轩华丹。服下之后花了几百年重塑肉体,再回人世之时已不知跌落到了哪个境界。刚刚见到卫璇转世,又因为法力未恢复,被云英公主捉住,又被天师锁住琵琶骨,故有那羁囚之厄。

  季瑶对他一派崇拜:“你刚才那样真是帅极了。你倘早些来,飞起来刷刷两下,是不是根本不用赫连哥哥出手了?”

  是夜寒鸟悲风,蛩声惨切。王含贞在这哀声之中,浮了一个很浅淡的笑容:“我来晚了,有什么用呢?我总是来晚的。”

  赫连昊和季瑶都是少年人,王含贞也是个不大的娃娃脸长相,很快就对这飞天小哥哥心生好感,他们在这月光下慢慢地走回营帐。

  只有一匹马,赫连昊牵着绳子走在前面,王含贞和季瑶共骑。

  季瑶话多又杂,这就开始说:“你救的那个先生你是不是认得?哇,你们都是仙人,先生是不是也会飞?”

  王含贞苦笑一声:“他…叫檀弓对吗?”很轻很淡的一声尾音。仿佛这一个名字,不曾刻印在他少年的心上,不曾勾过他的魂和梦一般。

  季瑶重重地嗯了一声,王含贞轻轻地嗯了一声。

  他是檀弓。他落入水中之时,那已能口吐些微人言的金沙飞霜,便已告诉了王含贞。

  王含贞忙欲将残存的灵力输送过去。他害死了卫璇,亲手杀了檀弓的父亲,已全无颜面相见,就是此时为檀弓死了也甘。

  可是檀弓体内的灵炁过于精纯,才发现自己根本推不进去,两人之间连灵炁都差距这般云泥么?

  重活过一次,王含贞之心已渐如槁木,于是悲然大悟:忽觉过去那些缘浅分薄,未遂其志,思之切骨,苦不敢言,如今尽皆可笑之言,这天下有山鸡配彩凤之理?

  震惊、愧疚、又是巨大悲哀,将那苦求五百年的重逢欣悦之情彻底压了下去,后来再如何回味,竟只有这三种不好的滋味交织了。

  他对檀弓这般因不明白、果不可能的尘念,也许自己的表台,从当年那句“梧桐半死清爽后,头白鸳鸯失伴飞”的谶语之中,早就已预见了。卫璇后来所做的一切,只不过是为了保护他、害怕他伤心终生罢了。

  王含贞缄默许久,见季瑶一直看他,赫连昊有点小不平说:“飞天算什么,我看我二哥也未必不会。”

  王含贞平平复述:“他是你的二哥……”

  “怎么啦!你是不是很崇拜我二哥,哦!我忘了你也喊他表哥呢!你教教我飞天,我认你当个兄弟,你以后就也有个二哥了!”赫连昊撞了撞他,引诱般说,“我二哥对弟弟可好了,十月份的时候咱们就一块去放鹰儿,打最肥的野兔子烤了吃!不说那么远的,清明的蚕花会你喜欢去么?他那水舟都驾得第一!你爱看舞戏么,我跟你偷偷讲我二哥也会剑舞……”

  眼见越说越离谱了,忙收题:“你当他的弟弟,岂不是天底下最幸福的事?”

  季瑶见他睁眼说胡话,颇有不满:“你讲话好不打草稿,前儿还和我说二哥是天底下最不讲情面的铁阎王,整天绕他走,生怕给他捉到了受军训!”

  赫连昊嘿嘿两声笑,挠头无言,王含贞却说:“不是的,那不是真的…你的哥哥他从来只盼你好,他都是为了你好,你还小,你不懂他罢了。可是你以后再懂,一切都已迟了…”

  二人只以为王含贞是作调和之语,谁也没听出其中的真情意切,赫连昊敷衍说:“对对对,他好极了!他最好了!”

  季瑶不服:“你且讲胡话诓他教你学仙,飞天小哥知道你哥哥什么?”

  王含贞眼睛一闭,两颗豆大的泪珠滚了下来:“我都知道的,他是天底下最好的哥哥!”

  季瑶忽觉背心一热,是王含贞缓缓靠在了她身上。不知事的少女年纪,又无外人在,哪里理会什么大防,柔声问:“你这睡着了要着凉的。”督促赫连昊将外袍解了给他。

  王含贞说:“我不怕冷的。”

  但身上已越来越冷了。欲界本来就无有灵气,他身上化骨毒水犹在,拼出全力搏死来救,已经燃尽了枯骨灯油了。

  夜气清如许,将他的襟怀吹凉了、浸软了。他忽觉身体如同思绪那般细,就像飘雨那样轻,意识愈发模糊之时,头脑之中浮现出来的场景,并不是檀弓在紫绂竹林救他于狮口,月下那一声清越的“追”,更不是琴音中的纷纷红雨,却是那一年太清诸子泛舟湖上,常正一抢桨来划,云如露默然洗剑,慕容紫英坐在船头,膝边伏着一头似雪堆的白老虎,吹着徐徐的笛音,卫璇隔水笑抛一枝花,惹得对岸上那些白衣金带的女孩子们,脸庞灿若云霞。他还是那个从未踏入过这飒飒灰尘、雾迷世界之中的小孩子。

  最后定格在一轮满月之上,偏生缺了檀弓的一角。

  他忽觉自己过去的追逐和悲哀都是假的,也许自己那番少年思慕,本先就是一场如绝症般执着无救、却并非爱情的误上加误罢了。

  这令人无法消受的昏昏夜色,终于将他身上的所有暖意驱尽了。

  可是他脸上散发着前所未见的光彩,王含贞在永久的睡梦之中,餍足微微笑了。

  光华皎洁,月天无翳。季瑶抬头一看,初春的飞花和柳梢上的烟絮,好像也都是这么睡熟了、飞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