亲宝小说>古代言情>不羡仙【完结】>第121章 夜雨风檐烛青灯 深宵冷禁玉红焦

  “左圣,左圣?”

  魅魔伸手在檀弓眼前晃晃,看着他像入了定似得,试探问说:“左圣…你看外面下大雨了。我们域外的雨水,不是你施个防水咒就避得了的,这天黑路滑的,要不你今日就宿在这里。”

  檀弓终于回过神来,嗯一声站了起来。魅魔不知为何,登时就紧张起来了,手向外一指:“不是,我不是那个意思…你不信我,我去睡外面那个暖阁,你一个人在这里头。你骨头还是松的,不能多走多动,我是真的这么想的。”

  檀弓没理,兀自走到门口了。魅魔着了急,拦在门口,推搡之间,檀弓咳了一声。

  魅魔马上安静,但是语气还是很强硬:“你信我一回会怎待!难道非要本座阉了自己,你才肯乖乖别乱跑?”

  然后他稍软了说:“当真我那天真的是气昏了头,若不是你舍身救我,我现在已在北海喂鱼了。你对我这样好得没了边,我怎么会恩将仇报?我巴不得将你放到我眼皮子上供养。这都过去两个月了,左圣,天仙宝贝,卿卿,乖乖,我的心肝肺叶子,你且忘掉好不好?”

  其实不止是救命之恩那么简单,当日檀弓换血给他,便是交托性命般的信赖——若是魅魔稍有动念魔力反噬,自己便会被倾吞沦堕魔道,这也是紫微当日那般雷霆震怒的原因之一了。

  想起这些,魅魔心里更是歉疚了,左手小指一连隐隐作痛。那所谓约定,不过约的是酿一壶秋露白,只是借此由把檀弓骗来域外罢了,可是经如此一遭,看他一眼便觉自惭形秽,哪里还能动什么别样心思?

  比夹起一块豆腐还要温柔百倍,魅魔把檀弓的大氅系好,严肃道:“本座去睡大马路了!”

  他一开门,就被狂雨扑了满面,冷得瑟瑟发抖,却听见檀弓说:“我并非此意。你我同为乾道,何有大防之嫌?请回罢。午时已至,我即至神殿祈禳,以宽无须之罪。”

  魅魔哦一声说:“那我送你过去吧。”这回檀弓倒是只反对了一次。

  是时天色昏暗,檀弓提一盏精巧的七宝琉璃灯,照出一身雪白的锦衣,头戴白玉冠,愈发显出十二分的天肌玉骨,一尘不染。风雨也颇有灵性,偏将他身上的冷冽香气飘飘送来。

  见斯闻斯,魅魔顿将愧心全抛,又惹起鸳鸯之恨,欲求鸾凤之欢,忽说:“我听说大天帝姿容冠绝三界,以至于还未封神时便名动公卿,九天莫不知其姣,看杀你曾住那净明万寿宫。左圣,你看今夜花好月圆,是不是和你的仙姿玉貌特特匹配,可否让我有幸一见第一绝色的真容……”

  檀弓看了他一眼。魅魔重咳一声,往下一看,只见他厚衣里头空荡荡的,一截窄腰,三握有余而已。见此盈盈美态,魅魔心里的火却顿时全灭了——数月之前,他刚从地府逃生,檀弓便随之也出来了。自己是分毫未损,檀弓竟重伤不醒,上半身几乎没有一块完好的骨头。特特是肋骨,本来还想替他接上,可是竟然已都被巨力震碎了。不用想也不用问,除了北帝那个混账东西,谁还有这个狗熊样的力气?眼见少了两根肋骨的如斯细腰,哪里还剩什么兴致,心里像是被什么东西咬了一样,好没滋味。

  “还你圣骨你也不要,送你什么东西你都不收。我欠你这么大个人情,到底该怎么办?你们不是常说什么以什么报什么的,那句话怎么说的?”魅魔愁道。

  “以直报怨,以德报德。”

  “对!都是我害的你,你也打断我两根肋骨吧!就是以直、以怨抱怨了。我心里也好受些。”魅魔直撅撅地张开双臂。

  “我中心无怨,何以抱怨?”檀弓脸有疑色,不等他了,自出门去。

  魅魔一怔,忙屐鞋去追。

  《灵宝无量度人上经大法》把魔分为十类:上天试道者一称天魔;一切灾难者二称地魔;引人入迷者三称人魔;冤魂恶鬼者四称鬼魔;贪利养之者五称神魔;眷属阻道者六称阳魔;梦中乱神者七称阴魔;业病缠身者八称病魔;木石禽兽之精者九称妖魔;无定力幻境见神仙者十称境魔。

  所谓域外,即是北极、南沧、东荒、西冥、三十六重天之外的界域,这里不光有这十种恶魔,还因为是各界域的交汇之处,人口组成十分驳杂,各族通婚很常见,有长着鱼尾的鬼魂,人头马身的半仙女子,有天生一对肉翅,长到十岁还不知怎么收回去的牛角恶魔,按魅魔的话来说,就是在这,什么品种都能看到。来往走贩商人穿梭六道,所以不论什么时辰,街上都热闹十分。

  可是这场大雨一下,域外的夜晚一下子就凄冷了。

  域外是填塞在别的大世界之间的浊云之气,数量极多,界面广泛,很难受到任何一方势力统辖,所以不少声名恶藉者都跑来这里避难,最后老死也无人知晓,所以又有人说域外是整个三界的乱坟岗。

  天庭为了节制域外势力,便每隔一月就下一场净灵大雨,只肖在这雨中站上半柱香的功夫,天霁之时,尸骨都收不到了。

  檀弓疾步独行街上,魅魔在后面撑伞小跑。他们要去的是以往神族使者在域外修筑的神殿,可以供信徒祝咒读经。

  那日无须被日曜鬼王提了审,所幸所伤者得檀弓即时救治,未曾脱离轮回。日曜鬼王判他自折五百年修为,并且每日跪满八个时辰,为死者诵往生经,念满整整十三万遍。

  两人走得急,路过一个转角,惊起一团乌鸦。定睛一看,这些鸟头上只有很少的黑褐色绒羽,后颈完全无羽,身上一披破烂皱翅,形貌十分丑恶,哪里是乌鸦。

  檀弓驻足,魅魔道:“怎么了?哦这是狗头鹫啊,爱吃腐肉,这附近死人了呗。左圣你去哪?”

  循着狗头鹫而去,果然在一个角落里看见一个扑倒在地的人。铜钱大的雨点纷纷打在地上,一株没有什么叶子的老银杏树下,那人身材瘦弱,两条光裸的小腿,像是掉在雨中的一对象牙筷子,身上却落了一二十只硕大的狗头鹫,好像要把他的细身子踩断了似得。檀弓看见他时,他大腿上的一块肉正好被叼走了。

  檀弓挥手驱散恶禽,脱下狐裘,披在那人身上,将他扶抱起来。

  “多脏啊,你给我吧!”魅魔把人抢过来,顺便把那人的花脸抹干净了。

  本来是半昏半死的人,可能是魅魔太用力了,这一下竟然起死回生,只见他一愣,倏尔又是哭又是笑:“天帝哥…是天帝哥呀…”

  檀弓也是没有想到:“宝相?”

  魅魔迷惑了,见二人交情匪浅的样子,忙将宝相共同移到神殿去,命人给他包扎伤口,沐浴更衣,又送了一碗姜汤驱寒,自以为慈悲之至了,坐下来说:“说吧,你是谁,怎么搞的啊?”

  宝相眼迸热泪,他本来就爱在脖子、手腕、脚踝这些关节处戴几条极细的丝带,不仔细看还以为是臂钏,这时候一边哭,丝带也跟着他颤,愈发显得楚楚可怜了,好一会才说:“冥主他…天帝哥…!”泫然又泣。

  这六个字可有大讲究,只要说出了“冥主”这两个字,后话真是尽在不言中了。这一声“天帝哥”更是甜软酥麻,直浸到了骨子里,让人如何不起怜。

  魅魔忽然同仇敌忾起来:“什么东西,左圣说你是血湖教主…那天那个地方就叫血湖,哦!我明白了,肯定是北阴大帝那个阴阳人,自己生闷气,连带你们这些下头的人也倒霉!”因有共同敌人,便对宝相微有怜惜之态。

  可是这脆弱的同盟关系下一秒便破碎了,因见宝相投入檀弓怀里,说道:“天帝哥…冥主大人说,大天帝受伤又失踪,黑绳地狱没有一个人是脱得了干系的。血湖是大天帝一开始就来的地方,一定和此事有渊源,所以血湖教主难辞其咎…便拿我去问…”泣不成句,后话不言自明。

  檀弓简单总结:“我之过也。”

  宝相擦干眼泪,说:“没事了,现在遇到了天帝哥,宝相什么也不怕了。”

  檀弓知道他的言外之意,却说:“域外并非我之辖境。你如愿意,我可送你去南沧,木公可以一庇于你。”

  “天帝哥你让宝相死了吧!宝相哪里也不要去!”宝相猛然摇头,死死嵌在檀弓怀里。

  魅魔看不下去了,把宝相扒拉开:“哭归哭,你别摇左圣!”

  檀弓说了一句“善”,不知道是在赞同谁,而后让魅魔去通知无须先回家,自己马上就去替他做今日的祷祝。魅魔对他有十分愧,现在什么零碎差事也都认了。

  他走以后,檀弓也没有和宝相多聊,而是把他安置在隔壁的小房间里休息。自己上了三楼的经卷阁,看到滕玄已在那里等候多时了。

  滕玄满脸忧色:“吾主,已是深更了。大司法说您圣体虚弱,又身在域外灵气稀薄之地,需要按凡人作息调养。您还是……”说着移开身子,后面一张床都给檀弓铺好了。

  檀弓道:“炉鼎示我。”

  滕玄道:“吾主善保圣体,则三界六道幸甚矣!”

  檀弓没有催促滕玄,更没有责问他。可只是平淡地看着他,滕玄便觉心头压了重担,无奈展开双掌,左手是王含贞所遗的日月化消鼎,右手是吴广王所赠的阴阳断续炉。两枚小物一青一红,托在手中还有几分可爱,一点也没有令三界追逐的圣器模样。檀弓诵念咒语,将炉鼎皆化大形,这才终于有了一点九天重器之貌。

  檀弓添油掌灯,将四角都点亮。

  抬手之时,滕玄看见他手腕处一块尖骨十分突出,不由心痛万状,到底是下了多大的狠手,能把人的手腕骨都打得歪裂?

  檀弓缓缓踱步于两鼎中间,像是自语一样:所谓救世之法就藏此二炉鼎当中,可是无论他如何演炼,并未有丝毫进益……

  他小指从无名指背过,中指勾定,大指掐无名指第三节 ,中指掐掌心横纹,掐了一个伏邪印,朝阴阳断续鼎丢去,可是立即就被弹回来了,连带着自己也被反力一震。

  滕玄忙说:“吾主,我虽知道您敬魏伯阳如敬亲师,可是他到底也是个凡人啊!他预言的什么浩劫也许根本就不存在!那济世之法就更虚无缥缈了。智者千虑尚且有所一失,况一区区凡人乎?您已经在这里不眠不休地研究一个月了,这样下去眼睛怎么熬得住?”

  “魏伯阳不言不定之事,一定是我思有脱漏之处……”檀弓摇头,朝那书架上一望,可刚刚抬头,便是一阵头晕目眩之感。

  滕玄忙接住了他,痛心失语,唯有长叹。

  忽见满室灯熄,是天枢的声音:“太微,寝时已至。”

  一股巨力不由分说地把檀弓移到了床榻之上,甚至替他掖好了被子。滕玄见状,甚感欣慰,掩门离去。

  可是没多久,一点青灯又重燃起。

  “我念宿命,一切不定,假于众法,可不是空。宝性五尘,从何得有?不得不空,解脱法门…”檀弓手持吴广王所赠的《元始老祖说冲虚真经》、《神咒妙诀印七元伏魔上经》二书,凝视上面魏伯阳所批的红字,陷入无限沉思。

  “太微,寝时已至!”这一遍严厉许多。

  檀弓揉眉心,天枢也是第一次听到他如此疲惫的声音,那几分无奈和茫然,更是闻所未闻:“我见三界有倒悬之危,众生有累卵之急,试将如何寝息?”

  “北斗魁治下十八万年,宇内无不俯首称敬,今四海咸宁,盛世泰平,何来汝之危急之论?莫再自增忧怖,快快安寝吧。”天枢叹息。

  “我亲眼闻见祸世之兆,并非尽信魏伯阳之辞。当今太平之景不过梦幻泡影,司法如何不知居丰思欠之理?”

  “闻汝高论。”

  “司法岂不知诸多势力云起,而紫微视人犹芥,不思柔政,反加霸道镇裁。”

  除魅魔以外,域外其余天魔正是春秋鼎盛时候;而人界之中,魏氏后人对天庭一直颇有忌恨,近年甚至策反雷部三将,帮他们布设天灾,撼动天柱;至于西冥,凤皇应该已经归巢了,不日一定会举兵北进,血灭族之恨,而东荒……

  “…我将往东荒。”檀弓沉默了,手指在桌上慢慢叩着。

  天枢道:“汝圣性仁恕,可汝须知宽以济猛,猛以济宽,政是以和。为君治下之方,非是一个仁字可以概。妖魔天性邪劣,岂是我等慈悲之所可以度?”

  “我言紫微之治气数已尽,并非是说因其施暴于外,而是说乱必始于内,而内有四危。”

  一声雷响,雨势越来越大,天枢道:“太微,汝该安寝了!”

  檀弓却执意说完:“其一危,在于为人君者性识庸暗,仁孝无闻,信用奸佞,诛戮忠良,须知奸佞浸繁,盛业鸿基,以之颠覆;其二危,在于其政赋敛繁多,事役殷重,以至于众心失望,民心沦丧;其三危,在于其下谗谄媚主,佞邪徼宠,结连党伍,败坏朝纲,吴广王明康如此贞干之臣,却屡遭屠陷,于理于法,皆殊乖之;其四危,在于众仙奢豪纵逸,终日酣宴,曳朱腰金,丘山之积,贪吝无厌,只迎我一人之驾,便动逾巨万。终日无所求,饱食而遨游。执德不弘,信道不笃。焉能为有?焉能为无? 属此淫昏,无不亡之理。十九万年前上古诸神身死流卞之乱,鸿蒙气运何其短促,不正是当今格局之前鉴?”

  天枢很久才说:“汝之所言,吾如何不知!只是天庭上下调度皆为一体,牵一发而头为之动,拨一毛而身为之变,汝难道要破除吏制,推倒重来?”

  檀弓摇头咳嗽:“司法多虑。我一向对帝位避而远之,自知更无有治人之能。又有病体日笃,将如之奈何?故未曾奢图思变,所求救急方耳。愿望我师魏伯阳,启之明示。”

  知道如何再劝都是徒劳了,天枢化为人形,替他披了一件外衣。金莲飞入烛芯之内,照得满室暖融通明。

  是夜子时已过,屋外暴雨如注,长龙一样的闪电刺破天际,屋里屋外皆是白亮亮的一片。檀弓凝神看书,听不见狂风咆哮,雷声震响,可是这时,楼下忽传来一声尖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