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极长生大帝,无须虽然平时拜你拜得不多,见到你了也没好好问过一次好…可是无须耳熟你得很!你又叫玉清真王,是元始天尊的好几个大弟子之一。你以前住在东华帝君的头上,又叫长生仙翁对不对?无须虽然不知道你干的活是什么,可是你既然叫长生这个名字,肯定就管人死活呀,无须想请你让卫璇他活过来…求求您老人家了…”
硕大的金殿之中,上奉祀三位神祇,为左的是勾陈上宫天皇大帝,披发仗剑,铣足踏龟蛇。为右的是南极长生大帝,为一白发老人,额有大寿星包,发极明之红光,下方神龛中有北斗七十二星君,南斗三十六星君之相,上有巨匾“掌握玄机”。
至于中央供的哪个,自不必多说,无须不知从哪找来几张封条,把紫微的嘴贴上了。
“道君他身体一直不好,无须也离不开道君,会想道君的,不然肯定亲自去南极给您老人家上香奉茶。卫璇他是个真的大好人,都有道君一根小指头那么好了,求求您让卫璇活过来吧……”
“五献皆圆满,奉上众真前,志在求忏悔,亡者早生天。”无须虔诚之至,将香果奉上,再拜道,“高上神霄玉清真王长生大帝统天元圣天尊,大悲大愿,大圣大慈!”
这等拗口的一长串话,他是背不下来的,地上贴了张提词的小字条。无须斗大的字不识几个,“高”便写成“告”,“霄”就写成“小”,所以念出来不伦不类,磕磕绊绊。
“真君?”
无须听见声音,忙将字条攥在手里,将面前的一沓纸坐在屁股底下。抬头一看,檀弓根本人没下来呢,眼前的人素未谋面。
那人将脖子缩在一块银狐皮里,露出一张水灵灵的小脸,笑着说:“我叫宝相,久仰纯阳真君的大名很久了。”
无须一点也不想理他:“不认识啊,滚啊!”
可是霎时间,一股寒蕊冷香沁沁入鼻,无须这才正视宝相:“你说你叫什么?你身上怎么会有道君的味道?”
宝相不请自坐:“啊,回真君的话,我刚刚从大天帝那里过来。大天帝让我过来陪陪真君,怕真君夜里着凉…”说着,将外衣披在无须肩头。
宝相比无须高不少,所以这一下把他包裹得严严实实,满身满心都是道君身上令人安心的气息,一下子警心就松了八成,说:“我今天已经把明天的份念完了,道君三天都不用过来了。”
宝相听了笑道:“真君明日本来也不用过来。明日可是戊日,戊不朝真,戊不焚香,真君莫非是忘了吗?”
无须哪里知道,听宝相言之凿凿,忙问什么意思。
“所谓朝真避戊呢,说的是每月的戊子、戊寅、戊辰、戊午、戊申、戊戍六日,道观里不可以焚香、诵经、朝真,不能使用法器,更不能进行斋醮科仪。若是进行了呢,那愿望就适得其反了。”
无须长长地啊了一声,宝相郑重道:“真的呀!都说天地逢戊则迁,军逢戊则伤,蛇逢戊不进,燕逢戊不衔泥,况你我两个小人。”
他左手包右手,负阴而抱阳,行了一个极为圆满的抱拳礼,势子真是正极了,说:“虽然不知道真君方才祭奠的是哪位英灵,但是心诚则灵,礼成则至的道理都是一样的。大天帝曾经就说:‘切要坚心净意虔诚,轻弗敬怠慢者堕七祖及自身。’”
他左手拇指置于右手掌心,双膝跪于拜垫之上,腰部平行于地面,连续磕了三个头,左手先离,然后再撤右手,最后头才能抬起来,是为一拜三叩,重复三次,即为三拜九叩。
无须看他这样有模有样,便学了起来。宝相一面纠正动作,一面给他讲解,一炷香的功夫,两个人都累了。
“弟子宝相志心再拜。愿真君所祷之人,天神佑他,地神载他,日月照他,天神护他,河伯度他,众邪伏他,真神卫他。”
见一个陌生人为了卫璇这样出力,无须忽然感觉自己的悲伤有了同理之人,不由鼻子一酸:“谢谢谢谢你…”
宝相对他一笑说:“真君且再试试看,这样上天大神必然有所感应了!”
第九叩时,殿外果真传来雷声巨鸣,无须心惊肉跳——这是南极仙翁答应他了?
“真君万勿高兴太早了,南极仙翁只济渡十分慈善之人。真君有没有那人生前信物,奉献给仙翁看看,若是一位真好人,未有不救的。”宝相像是看穿了他的心思,摇头说。
无须犹豫片刻,然后从袖子里抖出许多小破烂——有卫璇第一次教他写字,用来摹的帖子,有卫璇画废了的符纸,还有红红绿绿的布阵材料,甚至有卫璇给他买的糖狮子,吃剩下来的木签…最后一件无须没舍得放上祭坛——那便是卫璇的折扇了。
这是檀弓放在卧房桌上的,虽知道不是真迹,但无须还是珍重十分,以至于偷拿了来。
无须将折扇放在神像的膝盖上,然后双手合十,默默祷念。可是宝相说:“不能这样干念的。”
他将破烂们拢到一起:“真君闭上眼睛试试呢?”
无须见宝相把避戊说得头头是道,拜礼又作得十分标致,言谈精巧过人,肯定是哪个帝君大神调教出来的,一相比较,自己实在顽劣粗陋,若是也是这般聪敏识礼,哪里会惹道君生气呢?又怎么会连带道君替他受罚呢?于是便不疑有他,问:“就这样闭上?这就灵了吗?”
“对,就这样…千万别睁开,睁开就不灵了!”宝相格格笑说。
无须连忙把眼眶一挤,可是宝相却好久没叫他睁开,四下除了杀杀雨声之外,忽听刷的一声——
是宝相偷偷摸走了那柄扇子,刷得展开,倚门微笑:“这是什么好东西,真君也借我玩玩?”
“你还给我!”无须飞身去抓,可是他跪得太久了,腿脚是全麻的,只是这迟了一会的功夫,宝相已跳走老远了。
无须掏出一根褐黄色的长绳,大舞起来,朝宝相摔去。这乃是他五百岁生辰之时,北阴大帝送他的礼物——黄泉长辔,据说是掌管畜生道的鬼道婆祖勤夜八十一日织成。之所以叫“辔”,而不叫“鞭”,是因为只要为其所套住,便会立刻变成最低贱的畜生,永世不可脱离其中。
可宝相是游灵之体,哪有实形为其所缚?无须见此不奏,立刻换上一条银白细鞭。
这也大有来头,乃是一只仰慕大天帝的白龙所化,唤作“宇外银龙”。可是其中蕴含丰沛坎水之气,无须使起来十分艰涩,宝相很轻巧就躲闪过去,靠着门边歪头微笑。
无须气极,终于拿起一条异常沉重的东西,正是破衍鞭,鞭中畜上古凶暴之灵,触及者三魂七魄即刻崩散。宝相看见,果真陡然变色。
挥鞭第一下,三座宝相一同坍塌;挥鞭第二下,乌云层聚,连净灵大雨都为之一停;挥鞭第三下,宝相被无须逼得躲了起来,无须一下踹开后门,猛然一挥!
宝相高声尖叫:“啊——!”
“无须。”
挡在檀弓身前的金色莲花碎了一瓣,掉在地上。可是即便有天枢相护,檀弓小臂上还是裂开了一道长长的血口。宝相躲在檀弓身后,抖如筛糠。
无须自己也吓傻了,他追昏了头,怎料到檀弓忽然出现挡在前面?忙咚得跪地,牙齿都吓得在打颤抖,一下子就六神无主了:“道君…道君…我…”
库叉一声,一尊神像后知后觉地裂了一道口子,北极大帝的头颅缓缓滚到了众人跟前。檀弓顺着碎片抬头一看——这座建成已有四万年的神殿,已成废墟。
天枢道:“纯阳真君!汝意欲何为!”
见檀弓旧伤之上又添新伤,天枢又气又急,连骂的话都精简了:“胡为此酷烈暴戾之行!上伤主君,下欺臣属!”
无须擒鞭在手,对宝相大叫:“不许你碰道君!”
宝相吓得一缩,愈发抱紧了檀弓的手臂,可是不小心碰到了檀弓的伤口,忙说:“天帝哥……”
“无事。”檀弓把宝相的手拂下,又看无须,“底事惊惶?”
这时魅魔也闻声匆匆来了,他只披了一件外衣,边走边系腰带,脸上两枚香印,颜色还不一样,看到众人脸色沉肃,笑说:“哟,大半夜的都聚在这里做什么呢?摸骨牌呢,还是打马棋呢,不叫本座?”
他仔细看这阵势,当下顿时明白了,拉了个小板凳坐下,慢慢说:“哟呵,谁先扯的谁?”朝檀弓投去十分理解的目光。
无须气得咬牙,浑身乱战:“他……”可是刚吐了一个字,马上就收住了。他昨天刚答应道君的,要好好为地府的伤者祷祝,一心绝不二用,今日就偷偷在神殿祭奠卫璇,还偷了道君的东西…
他哑巴了。这一犹豫的功夫,被宝相抢了先机:“天帝哥,都是我不对,我看真君手上的扇子好漂亮,就拿来玩,不知道惹怒了真君……”一边说着,一边已颤巍巍站起来,给无须躬身赔礼。可是听宝相忽痛呼一声,疼得满脸白汗。
可是无须没注意到,反而更生气了:“你闭嘴啊!不许你这么叫道君!你好恶心啊!”又冲了上去,却被天枢设的结界弹倒在地。魅魔左看看,右看看,不知道在笑哪边。
宝相痛倒在地,咬得嘴唇都出血了,他就像个木偶人一样,只有关节是勉强能动的,其余部分筋肉全分离了。
无须怎么也不相信,他三条鞭子可是一鞭未中,瞪圆眼睛,一指宝相:“你这个骗人的小狗!”
他说着又要打将起来,忽地看到魅魔今天好死不死扮了卫璇的脸,骂道:“不许你画这个脸!”
魅魔边躲边笑,学着宝相的口吻:“左圣好哥哥救救我!”
无须刚刚扬起长鞭,忽地虎口剧痛。
“可以休矣。”檀弓掐诀将破衍鞭弹落在地。
天枢道:“纯阳真君,性暴如雷,疯狂近癫,屡教不改,有失神德,好生面壁反思己过!”
再也不给他任何辩解的机会,无须被一股天枢的巨力赶到了外殿,轰一声大门关上。
神殿内烛台早就被砸坏了,无须在无边黑暗中哭嚷了许久,直到嗓子干了,身上更是刺骨寒冷,两腿打颤,不得不靠着墙边滑坐下来,抱着双膝取暖,不知熬了多久,眼皮终于撑不住了。
醒来之时,身上多了一件厚重外衣,他看见檀弓正在修复神像,北极大帝的头已经重新粘起来了,檀弓掌了小灯寻找南极仙翁的。这座神殿上通三十三重天,多少善男信女不辞路远来到域外,就是为了在神前参明功过,巩固道心。
“道君您的伤怎么样了?无须再也不会拿您的东西了,真的知错了……”无须红着眼睛道。
“无事。”
“扇子呢?我看看有没有扯坏。”
“不曾追讨。”
“那是卫璇的,卫璇的呀!道君怎么不要回来!”无须震惊跺脚,又绕到檀弓面前,“道君!道君!您听无须讲呀!是卫璇的呀,那天无须去地府就是为了找卫璇的!”
他上天入地都找不到卫璇任何消息,也好,这反倒是绝望中的一缕希望。看见檀弓听到卫璇的反应这般平静,无须突发奇想:“道君,难道是您知道他在哪了,没告诉我?”
过了良久,檀弓才淡淡地说:“斯人已逝,勿复念矣。”
“我不信!我没有亲眼见过他的鬼魂,就不算…我每天都为他祈福,求南极仙翁…等离了这里,我就亲自去找,不在地府,就去北斗魁……”
檀弓忽地打断:“我已见之,其人魂飞魄散,无能转世。”
无须豆大的眼泪当时就下来了:“什么?您见过?在哪里?在地府?那您为什么没把他带出来?”
“为什么?道君,您是三十五重天的大天帝,下面多少人神鬼都听您的!动动小手指,哪里的罪犯不能放出来?就是您想把谁拔成大神仙,也是一句话的事!为什么您明明见到了卫璇……”他连珠炮一般问,指着上头的修好的神像说,“北极大帝这样的坏蛋,他的一个小像坏了,您都要修,为什么轮到卫璇,您就眼睁睁地看着他去死呢?”
檀弓无视他的所有问句,仍然淡然说:“蜉蝣朝生夕死,人生百年,大椿可见海田之易,而尔为神仙中人,与天地齐寿,万年长计,不可以为一人所耽,沉迷悲思,迟误道途。”
无须绝不置信,向后一退,说:“道君是什么意思?我们活得久,见多了,一个卫璇就不作数吗?他死掉就死掉了?连记得他都不行?”
檀弓将手覆在书卷之上,轻轻一抚,上面先显“不羡仙”三个字,而后才是一对仙鸟,反面也是如法炮制,不到数息,便变了一柄一模一样的折扇,递予无须。
无须眼红如血,迸发一副急泪,看着那柄折扇的眼光愈发模糊,一个可怕的联想在心里升起:“扇子没了,您可以再变一个,那一个卫璇没了,您是不是可以再遇到什么卫东,卫西…所以您一点也不难过?”
他心中悲慨,不免生出兔死狐悲之感:“那以后无须死掉,道君是不是也可以有什么无南,无北?”
“非是此意。”他明明是在对无须说话,可那语气更像是劝自己,“种种悲忧,皆由习天机尚浅,宿根未拔干净。须知万物作而弗始,生而弗有,圣以为刍狗,体此道而博爱,其仁亦至矣,而不言仁。”
一道闪亮的电弧划破哭泣的天空,黑灰的云层中迸发出天崩地裂的响声,无须积攒的委屈也终于爆发:“那为什么…那为什么不救卫璇…从地府回来以后,您就把自己关着,研究什么劳什子炉子,镇日也不理人。您知道卫璇没了,也一句话不告诉我,大蛇和老东西两个人一个屁也不放,我还一直以为卫璇他……”
檀弓打断道:“尔如今知之。”
是时神殿之外风雨大作,地板上也是一片泥泞,在一片断壁残柱当中,檀弓举止如此端方,眼神这般高雅,施施然若月殿神仙。
可是在今时今日此般情景之中,他的这般心神不动,如谈论不关己身之事,就显得多么不可思议,震惊之外,无须还觉出十分的悲凉,十分的愤慨。
无须忽地哇一大声哭了出来:“他们都说您最有德,有仁,有慈悲,可是为什么您偏偏没有心!”
他夺过檀弓手中的扇子,一下一下撕成碎片,最后把扇骨啪一声掷在地下:“道君,你没有心,可是无须是有的心呀!如果神仙都没有心,那无须不要做神仙了!”头也不回,夺门而去。
檀弓外出去追,可是那净灵大雨的杀杀声音犹如雷鸣,他一阵眼花,后脑勺沉沉作痛,肯定是方才救治宝相,加上修补神像所耗精力过多了,不得不扶门闭目。
天枢从眉心飞出:“自欺而欺人!胡作此违心之语?”
檀弓没有多做解释,可是看见殿外黑青青的天,正霈然洒法雨,他说:“无须离火之体,如何承受净灵雨气…咳……”
他说着又走出门去,被天枢以巨力推了回来。金莲独自飞走,留下一句:“汝回去安养!”
……
有人叩门之时,魅魔正然大开大合地睡觉呢。他左手揽一妖童,右臂枕一艳女,一腿搭在塌边,还歪着两个脖上缚他腰带的孪生少年,一床人都缠绵一起。满屋的花烛紫焰燃了不知几夜几昼,烛泪垒了已有山高。
敲响第一声,魅魔浑不在意,继续睡觉。
敲到第三声的时候,魅魔倒真真切切地醒了,一半是吵得,一半是被吓得。这可是在天魔一族统治的域外,敢这么敲他门的人,除了左圣还有谁?
魅魔甫一动弹,其余众人也三三两两醒转,娇言软语,拥抢魅魔,以至于一个不留神,鲜红的甲片划伤了他胸膛。他一声重喝,众人拾衣鸟兽散去。一个魔女趁乱扯了水葱似得少年的嫩脸一把,险些连皮带肉地撕下半张脸来。
魅魔匆匆忙开门,见到的却是宝相,大觉虚惊一场,一手撑门,姿势放松很多。
宝相点头说:“魔尊大人晚上好。”他见到满屋乱跑的赤裸男女,并不惊奇变色。
“这时候来?”魅魔不耐烦,回头看看房中春色,恍然大悟,“一起来玩的?”
宝相倚门,笑而不语。他肌肤光润,在夜色中格外柔秀,小惹人怜。
魅魔把他从头打量到脚,凑近笑说:“你要是这么想,恐怕要失望了。本座虽然喜欢美色,但是呢…”
言语中毫不掩饰对宝相的鄙憎:“本座更讨厌麻烦。”
宝相笑着说:“大人这话我听不懂了。”
“这还装呢?你是几千年份的狐狸,本座隔着几里地外就闻出来骚味了。你那点小伎俩,都是本座的后院里的花花草草玩剩下的。劝你安分一点,左圣要是吃这套,还轮得到你?”
宝相噗嗤一声笑出了口,说:“我知道魔尊大人是敏达之人,所以本来就打算以诚相待。今夜,只是来谈合作的。”
魅魔觉得十分可笑,说:“谈合作?你一个被革了职的地府小官,拿什么东西,凭什么来和本座谈合作?”
“魔尊大人富有天下,当然不会在乎寻常的东西。”宝相将卫璇的扇子在胸前一展,清秀内敛的眉目也登时有了几分潇洒俊爽之感,“目下这份见面的薄礼,就凭我能告诉魔尊大人,今夜今时,大人最忌惮的纯阳真君和大司法都不在,而天帝哥正然神疲体虚……”
宝相将折扇一收,在魅魔胸前一敲,说:“真可谓是孤衾有梦,空室无人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