塞尔提格山谷的上空挂着一轮血月。
在他们抵达格劳宾登州时, 贺云就跟他说过,今晚有月全食。
司玉见过一次,只觉得那像是嗜血的钢铁残片, 在昏暗如污血的空中生出锈渍,没有丝毫美感。
半山腰的木屋阳台上, 司玉穿着单薄的白色衬衫, 闯入贺云架好的长焦相机镜头。
入秋的瑞士山谷,风有些发凉。
夜风吹得司玉勾紧了脚尖;而他勾走了贺云。
贺云亲着他的锁骨,温热的脸颊和刺刺的黑发, 蹭得司玉又痒又麻。
也是在这个时候,他听见贺云问了什么, 还迷糊着,听不大清, 只好点头。
“说你不会。”
黑暗中,贺云高挺的山根映着窗外的光,像是山谷中从雪山淌下的冰冷溪水。
他的眼,望着自己的眼;他的手, 擒住自己下巴的手——温柔又强制。
“不会。”司玉似乎想起了贺云问他的问题,“司玉不会忘记贺云。”
他捧起他的脸, 温柔接吻。
那晚, 司玉的梦里出现了很多人。
在戛纳节庆宫街上, 敲响他车窗的谷却风;在RUA教学楼外, 向他投来异样目光的路人;在伦敦公寓楼下,着急询问他是否需要帮助的门童。
那些人像是一枚枚生锈的图钉,将司玉牢牢钉在以吞噬记忆为食的漩涡底部。
他只能躺在深海里, 睁着眼、一动不动地看着声势浩大的怪物,将过往吞入腹中、分裂、嚼碎。
「司玉, 不要忘记我。」
贺云为什么会害怕呢?
自己明明从来没有忘记过任何事情。
难道不好的事情,也应该被记住吗?
那自己的痛苦怎么办,自己应该受此煎熬吗?
沈确的脸也出现了,他的额上青筋暴起,声嘶力竭地吼道:“你能忘记那么多事情,为什么?!为什么就不能忘记当年在南法的事情?!为什么?!”
司玉再次被梦里的沈确吓哭,好像哪怕已经过去四年,他还是那么没长进。
他睁开眼,转身抱住贺云。
“因为,我不想忘记贺云。”
贺云是他见过最好的人,他不能忘记贺云,他要找到贺云。
司玉像是见不得光、窥视圣诞礼物的小偷,紧紧盯着贺云。
他看着贺云把下巴埋进黑色骆马绒围巾中,戴上冲锋衣兜帽,背着双肩背,赶赴一个又一个打工地点。
司玉想要找到一个合适的时机走向前去,想要大方地对贺云伸出手,介绍自己。
可是这些,都在他未能生出的勇气下失败,贺云也没有发现他。
那一年间,贺云无暇再去昂头欣赏月色,只能埋头赶路,所以他忽略了很多事情。
忽略了在他身后,一直看着他的司玉。
终于,在司玉被粉丝发现时,他找到了机会。
他闯入了贺云身边,闯入了他的人生。
“救救我。”司玉对他说。
贺云每次都这么做了。
贺云去过很多地方,见过很多人,就像他跟埃莉诺提到的:在兰佩杜萨岛见到偷渡的难民,在南法见到步入地中海,企图自杀的游客,在塞萨洛尼基见到武装抗议的市民……
司玉只是其中的一个,不起眼的一个,长句中最容易被忽视的那一个。
「你在17岁有遇见喜欢的人吗?」
四年前的南法,20岁的司玉遇见了17岁的贺云。
「这是第二次。」
两年前的白崖边缘,司玉被贺云紧抱在怀里,那是贺云第二次救下他。
「因为你,我才存在。」
司玉的生命,因为贺云才存在。
“我会为了你,好好活下去。”
他看着熟睡的他,小声承诺。
-
“拍到了吗?”
司玉在马背上转身。
贺云握着相机,摇了摇头。
“啊?”司玉调转马头,“刚刚夕阳那么美,怎么没拍到啊?”
“嗯,光顾着看你去了。”
贺云说得句句属实,九月夕阳下,瑞士的山谷仍是绿草如茵,可它依旧无法与司玉媲美。
司玉笑起来,几缕发丝从他的棕色牛仔帽檐下钻出,留恋地在他鼻尖停留。
司玉:“看谁先到溪边。”
贺云:“好。”
司玉:“3.”
贺云:“1.”
司玉愣了一秒:“好呀你!”
拍马跟上。
一黑一白两匹骏马,疾驰在塞尔提格山谷中。
大地起伏,山峦矗立。
黑墨的山巅,只有爬上的积雪才是它忠诚的伴侣,终年常伴。
而司玉忠诚的伴侣跟在身后,将率先淌过冰蓝溪水的权力,交给了他。
“你输啦!”
“嗯,技不如人。”
贺云翻身下马,牵着缰绳,坐到司玉身后。
“输家没有骑马的资格。”贺云抱着他,“走吧,小冠军。”
司玉被贺云鼻尖蹭得发痒,笑着勒住缰绳,向红日西沉处走去。
山谷里,绿海草甸、延绵雪山和刚染上秋意的树林,从在马背上接吻二人的余光中划过。
司玉拥有了他想要的一切,他拥有了贺云。
所以,他想要挣脱出漩涡,他想要正常的人生。
入夜,黑山木屋。
空气里是煮奶茶的浓香和木柴燃烧的味道,整个世界好像只剩下在壁炉前依偎的他们。
酒红色地毯上,司玉蜷着腿被贺云抱在怀中。
贺云揽着司玉的肩,另一只握着带有烤痕的不锈钢小茶盅的手,随意地垂在盘起的膝盖。
司玉则被裹得严实,贺云的身体和米白色毛毯,都将他紧紧包围;唯一露在外面的双手,跟贺云一样都捧着小茶盅。
他们时而对视,时而接吻。
只要司玉看见贺云,他的内心就能生出巨大的幸福和满足。
对方好像也发现了他此刻眼中,几乎就要溢出的爱意。
贺云微微挑眉询问。
司玉望着他,将他眼睫眨动的光影也看得真切。
“贺云。”司玉说,“谢谢你。”
他伸出一只手,抱住贺云的脖子,慢慢贴上去。
贺云去见了裴宗齐。
这好像是个秘密,一个贺云自以为藏得很好的秘密。
但他却发现了,在贺云说他已经登机的时候。
准备出门接机的司玉,查遍了江城飞来杭城的航班,却没有得到想要的结果。
“相信他。”
司玉对自己说。
可第二天,他依旧在贺云出门后、酒店送洗贺云衣物前,仔细翻找了每个口袋,一无所获。
但总是会露出破绽的。
他将贺云的白衬衫,放到鼻前,嗅到了一股久久未散的消毒水味。
那是沈确每每去见裴宗齐后,身上会有的味道。
接下来的问题就很好解决,裴宗齐接了电话——
“司,司玉啊,你找我……”
司玉挂了电话,在裴宗齐客气又害怕的口吻中得到答案。
「司玉」:“司玉你真可怜,你爱的人,好像跟你最讨厌的人是一路货色呢。”
浴缸里的自己又开始说话了。
「司玉」:“怎么?不敢回答了?你自己也应该明白,所有男人都是这样,他们都想从你身上得到什么。裴宗齐是这样,沈确也是,还有……”
司玉打开水龙头,冲散了「司玉」。
“贺云不会,他和所有人都不一样。”
司玉说得笃定,因为他相信贺云。
……
黑山木屋中,司玉继续搂紧他:“谢谢你,谢谢你为我做的所有事情。”
千言万语,只有这一句。
塞尔提格山谷,偏僻难行,总有乱石污泥绊脚,但他们还是来了。
因为,只要是他们一起走的路,都会是好走的。
贺云也是这么想的。
他想要解开自己的困扰,也想要解开司玉的困扰。
那天在飞机上,沈确给了他一张名片。
是司玉的心理医生、杨于竹,哪怕只看过一次,哪怕最后也是以沈确挨两记耳光作为结局,但司玉的状态也有所好转。
贺云带他到这里来,也是这个原因:杨于竹在瑞士,他要带司玉去见她。
——司玉不知道,贺云很紧张。
湖蓝色复古捷豹驶出黑山木屋。
贺云是很好的驾驶者,他可以握着司玉的指尖,放在唇边亲吻,单手驶下盘旋的山路。
淡紫色的晨曦就在前方,他只看得见贺云。
沈回曾告诉他,「试着去相信贺云,然后,再试着去相信更多的人。」
他原本觉得这很难,但贺云却将这一切都变得如此简单。
“贺云,我相信你。”
司玉站在街边,看着买了玫瑰花向他走来的贺云,终于说出了这句话。
手握花束的贺云愣在原地。
司玉知道自己说得突兀,但还是没想到贺云反应会这么大。
他看着贺云将包裹花枝的牛皮纸,捏得咔咔作响。
明明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但司玉的心跳却开始剧烈跳动,就像是坐在电影院里,预感到银幕上的主角即将陷入崩塌的观众。
司玉以为是自己吓到了贺云,于是,他走近握住贺云的手。
就是现在,司玉想将自己弄明白的事情,都告诉他。
“好像很久了,我从未如此相信一个人。我……他们都说我生病了,说我拒绝看医生,说我拒绝吃药。所有人都在试图扮演一个大善人,试图了解我身上的所有病因,然后改变我。只有你,哪怕你见过了裴宗齐,也依旧没有逼我做任何事情:坦白过往、看心理医生……你只是包容我。”
他好似鼓起勇气表白的少年,白净的脸颊上透出一丝红晕,睫毛也羞赧地微垂下,掩住琥珀色眸子。
所以,他错过了贺云眼中的慌乱。
“谢谢你为我做的所有事情。”
司玉深吸一口气,笑着继续说道:“所以,回国之后,我会去看医生、吃药;我会去改变自己,为了你,也为了我自己;我不会再给任何人惹麻烦,我会好好拍戏,好好地和你在一起。贺云,我为曾经伤害你道歉,请你继续留在身边,就像你之前包容我那样,再给我一次机会,我……”
“司玉,对不起。”
殷红如血的花束掉落,花瓣撒落一地。
贺云紧紧抓住司玉的手:“对不起,对不起……”
司玉的话被打断,被流泪的贺云打断。
贺云摇着头,泪珠从他的眼眶直直落下,就连嘴唇都在颤抖。
司玉的眼睛莫名地跟着发酸,却还是挤出一个笑容,“到底,怎么了?”
“司玉,好久不见。”
熟悉又陌生的女声,叫停了他被贺云拉拽离开的脚步。
司玉下意识地回头,一个提着米白色公文包的女人,笑着推了推黑框眼镜。
“我是杨于竹,你还记得我吗?”
司玉错了,他不是观看主角崩塌的观众,他是那个主角。
积压在心底多日的愿望、终于迈出的步子和刚才的漫长告白,此时却像是个笑话。
他看着贺云,看着把他变成一个笑话的贺云。
……
第二天。
“贺云?”
司玉裹上外套,在只有他一人的木屋里四处寻找。
“贺云?”
赤脚跑出木屋,他见到了黑压压的天空,一片巨大的乌云盖在塞尔提格山谷的天空。
如珠帘般的雨水顺着屋檐滑落,水雾漫进了他的双眼。
他慌忙转身,不小心撞到了人。
“对不起。”
司玉看了陌生人一眼,冲进雨中,边跑边呼喊着贺云的名字。
「陌生人」站在屋檐下,浑身颤抖。
「你会忘记我吗?」
「不会,司玉不会忘记贺云。」
“司玉!!!”
贺云的声音回荡在秋雨中的山谷。
司玉停下脚步,慢慢转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