穆向远出院前一天, 公司领导非要来看他。没拦住,他只得匆匆叫来刚下手术的安鹤一。

  昨晚洗了鼻子,血迹没了,穆向远现在看着利落多了。

  马智凯领着五六个西装革履的人器宇轩昂地走了进来, 阵仗把安鹤一也惊着了。

  这压迫感, 可能只有早晨查房时的白大褂大佬才能与之抗衡。

  不过领导一张嘴, 安鹤一就知道穆向远形容得一点没错,其实都不是啥严肃的人。

  “哎哟,向远啊, 一周多没见你, 还挺想你呢。”

  穆向远“哎哟”一声:“咱俩以前一个月都不定能见一面。”

  “那不一样,你现在是有独立办公室的,咱们应该时常见面。”

  这下连安鹤一都听出来了,这领导是来叮嘱穆向远,病好了也不能扔了行政工作。

  安鹤一就奇了怪了, 天程航空是得多缺人,薅住他家穆机长就不放了。

  谁家人谁护着,安鹤一清清嗓子出了声:“董总啊, 向远之后恢复还要一段时间, 工作上如果有其他合适的人…”

  “没有,向远就是最合适的!”领导比安鹤一还急, “没事儿, 你可以先休息,什么时候好点儿了,咱们再从长计议。”

  站在这里, 安鹤一既是医生又是家属,说话的分量确实高。穆向远憋着笑, 看领导吃瘪。

  “那个,安大夫,辛苦你了,我代表公司感谢你。”

  安鹤一抬抬手,笑了笑:“您言重了,我们是家人。”

  瞧着自己在这儿只能碍事,几个西装先走了。马智凯这才活跃起来,坐在椅子上给他师父削苹果。

  “我不吃,给安大夫。”穆向远摇了摇头。

  安鹤一也没胃口,但是瞧见小飞一脸期待的表情,还是微笑着接过了。

  “师父啊,再告诉你一个好消息,我考试通过了,可以开始右座飞行了!”

  穆向远来了兴致:“哎哟,可以啊,我本来以为你得回炉重造呢。”

  “哎,你怎么对我这么没信心?”马智凯瘪瘪嘴,“我可是天天看手册,一有空就去练习呢。”

  穆向远并不吝啬夸奖,给他比了个大拇指:“我最近没法儿带你飞,不论给你分到哪个机长,都要好好跟人家学。有问题及时问,每一程飞完都要自己理一理,听到没?”

  “好呢好呢,师父你放心。”马智凯笑起来,“话说你之前跟我说的要领都好管用,我都想给你送面锦旗。”

  “我谢谢你了!”穆向远赶忙制止,“咱们送锦旗又不像人家医院,送锦旗能加绩效…哎?”

  两道目光齐刷刷转到了安鹤一这边,他正啃着苹果,听明白之后,连忙说:“我也不要!”

  *

  隔壁床的大哥在一片忐忑里被送去手术室了,他这爬满胳膊和后背的纹身,被主刀医生又训了一遍。

  大夫还非要教大哥一个成语:适可而止。

  大哥这个憋得哟,没招儿,在医院里,大夫就是老大,他只有听着的份儿。

  还有小半天就能出院了,穆向远心情轻松起来。他站在窗边看着远方,蓝天白云的,挺美。

  按照公司规定,他还得在地面待一个月,然后复查完没什么问题,才能重返蓝天。

  一个月没见到他的飞机好兄弟,说实话心里还挺痒的。

  穆向远搓了搓手,一回头,瞧见病房门口站着俩人。其中一个是安鹤一的爸爸马旭,正扶着个头发花白的老太太。

  懵了几秒,穆向远反应过来,那应该是安鹤一的奶奶。

  门诊结束,安鹤一揉了揉肩膀,让彭小鹏数一下今天收了几个住院患者。

  他想着一会儿就去看下穆向远的住院费用,省的明天一早赶在一起弄着急。

  “近期手术的两个,还有四个开了住院证排队。”彭小鹏抬起头说道。

  安鹤一点点头,还没应声,手机嗡嗡嗡地响起来。看是卢主任打来的,他心里一揪。

  “好,好,我马上去。”安鹤一捏了捏眉心。

  “小鹏,我走了。”安鹤一耸了下肩膀,“我得去拯救你师娘了,他有难。”

  卢主任这电话就是通风报信的,他一听卫大夫说了这事,直觉这人物关系不太对。

  这得让安鹤一知道,于是卢主任立刻打了电话。

  等安鹤一快步走到穆向远的病房里,瞧见他们仨正围坐在椅子上,沉默相对着。

  “奶奶…”安鹤一喊了一声,快速地看了穆向远一眼。

  马老太太扶着床边站了起来,心疼地看着安鹤一:“哎哟,我的宝儿啊,他生病,你累坏了吧?”

  不得不说,老人家这主次啊,特别明确。

  马旭也站起来,安鹤一皱了眉头:“你怎么会在这儿?”

  在老娘和大儿子这儿,马旭一向是不敢造次,实话实说道:“我今天来你们医院签协议,听院长说穆向远病了,我就跟你奶奶说了一声,她非要来看看。”

  “我来看鹤一的。”老太太嘴挺硬,绷着脸说。

  安鹤一走过去捏着穆向远的下巴,左右看了看他的鼻子。

  背着人,安鹤一朝穆向远眨了眨眼睛。穆向远会意,嘴角上扬,笑了笑。

  安大夫是说啊,有谱儿,老太太这还自己着急上了。

  再转身,安鹤一恢复了先前的表情,冷冷地问:“你来医院签什么协议?你不会也要买我们医院吧,你没事儿吧?”

  “那我倒是想,不合规。”马旭无奈地摆摆手,“我们公司要做个医疗专项慈善基金,谈下来的其中一家是同安附院。”

  听到这儿,安鹤一的表情松动了点:“哦,你终于干了件正事。”

  马旭终于得到了儿子的肯定,高兴地接话:“是吧,我也觉得这事儿好啊。既能帮助有困难的病人,我们公司的社会责任报告也有的写了…”

  这一句接一句的,眼见着就要说没边了,穆向远赶紧给他老丈人使眼色,让他适可而止。

  “哦哦,我不说了,鹤一你说。”马旭缩了脖子。

  安鹤一扭头看向穆向远,问道:“你们刚才聊什么了?”

  那是什么都没聊,只顾大眼瞪小眼了。为了掩盖那段尴尬的事实,穆向远选择艺术加工一下:“嗯,谈了一点,但没什么实质性进展。”

  “向远没事儿了,手术很成功,明天就出院。”安鹤一看向奶奶,微笑着说。

  老太太瞥了穆向远一眼,“哦”了一声,又移开目光。

  “他现在升职了,级别和他们公司飞行部副总一样,比我行政级别高呢。”安鹤一突突地说着。

  穆向远有些惊讶地看向安鹤一,难得听见他这么不加修饰地夸人,还是在长辈面前。

  原来这些弯弯绕,安鹤一懂得很,只是平常不用罢了。

  听了这些,马老太太的表情缓和了,别扭还是别扭,但是能正常说话了:“我知道,他优秀是挺优秀的,就是对你…”

  “对我也挺好的。”安鹤一赶忙说,“他要是对我不好,我能对他这么好吗?”

  这道理听起来有点怪,但他奶奶明白这个意思,点了点头,终于看向穆向远:“以后多注意身体。”

  “哎,好,我会的,谢谢您。”穆向远立刻应道。

  安鹤一的直系亲属都在这儿了,穆向远又是他的伴侣,这场谈话虽然时机不对,但内容显然有重大意义。

  老太太先是瞪了马旭一眼,把她亲儿子吓得一愣,就听得老太太格外认真地说:“向远啊,你能跟奶奶保证,你不像马旭这么混账吗?”

  “哎!”马旭坐直了想抗议,被亲妈踩了一脚。

  瞧着马总那锃亮的黑皮鞋上一个灰色的脚印,安鹤一掐着自己的大腿才没笑出声。

  反观平常大事小事都乐的穆向远,此时表情却很认真。他珍视地看了看安鹤一,又郑重地望向老人家。

  “奶奶,我活多久,就爱鹤一多久。他是我唯一的伴侣,有朝一日也会是我唯一的亲人。”穆向远沉声说着,“奶奶,我现在做得不好,但我会努力做好,我保证。”

  “你没有…”安鹤一有点着急,表情纠结。

  他们早已过了把“永远”当誓言的年纪,如今说出口的每个承诺,是真会去兑现。

  老太太笑了笑,顿了会儿才开口道:“俩小可怜儿啊,我再拆散你们,我成什么了。”

  “你也别跟我后面撺掇了,人俩好着呢。”老太太抬脚就是一踹,“鹤一没有那个责任,更没那个义务,去完成你传宗接代的要求。”

  “我对小远不满意是我的事,你不要添油加醋。而且我现在觉得小远也还不错,因为他能把鹤一放在心尖儿上。”老太太越说,马旭脸越红。

  合着前前后后是这么回事啊,安鹤一对马旭好不容易升起的那一点点好感瞬间又没了。

  他闭了闭眼睛,指着门:“你赶紧走吧,不送。”

  马旭真是绕了好大一圈自找没趣,灰溜溜地走了。

  “小子,疼吧?”奶奶坐在穆向远旁边,拉过他的手,“这病我知道,遭老罪了。”

  什么叫“受宠若惊”,穆向远理解了,他张了张嘴,一瞬间把那些止血海绵啊血痂啊全都忘了,大声说:“不疼!”

  又聊了会儿,隔壁床的大哥被推回来了。这会儿他格外乖巧,护工让咋的就咋的。

  “哎哟,这大花胳膊啊!”奶奶一扭头,惊得一抖。

  怕吓着老人家似的,大哥连忙断断续续地说:“良民…良民…我有身份证。”

  奶奶笑了起来,站起身说:“我走了,明早还得排练呢。”

  “哎,奶奶,我送你回去吧?”安鹤一赶紧追了出去。

  “送啥啊,门口就有公交车,俩小时就到了。”奶奶摆摆手,“照顾小远去吧,眼睛都长你身上咯。”

  安鹤一见奶奶坚持,只好把她送到公交车站。他像小时候一样,拉着奶奶的手,只是以前是他的胳膊在下方吊着,现在换成奶奶要抬手够他了。

  “鹤一,生活难过的,就是这样的坎儿。好日子都好过,这样的时候都难。能不能一起扛,会不会烦,这才是出自本心。”

  “是不是好孩子,我看眼神就能看出来。小远啊,绝对不是你爸那样的混蛋玩意儿。”

  “既然选了这条路,好不好走,都得你俩自己走。”车来了,奶奶往前走了两步,“奶奶陪不了你一辈子,小远可以。好好的,听话。”

  安鹤一从小到大干得最不听话的一件事就是坚持和穆向远在一起,而如今,奶奶又说,好好和穆向远在一起。

  那他一定,好好听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