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打穆向远住院, 安鹤一也不回家了,要给穆向远陪床。

  这穆向远哪干啊,差点从床上跳起来,把正在给他抽血的小护士吓了一跳。

  “大哥, 你稳着点儿。”小护士把着穆向远的胳膊, 手法稳准狠。

  穆向远“嘶”了一声, 委屈巴巴地看向安鹤一。安鹤一伸出手捂住他的眼睛,轻声说:“行吧,术前这三天你自己睡, 我睡办公室。但是术前一天, 我得来。”

  “不就是个小手术嘛。”穆向远嘴唇张合着,睫毛扫着安鹤一的手心。

  安鹤一大发慈悲收回手,抠了下自己的掌心。穆向远重获光明,眨巴着眼睛。

  “我是医生,听我的。”安鹤一无奈, 只能搬出这一招。

  来看穆向远,安鹤一没穿白大褂,但他这气质, 穿啥都让人觉得和病人不是一拨的。

  “你有什么事情, 我也能立刻过来。”安鹤一勾了下穆向远的手指,“我不放心。”

  等小护士离开病房, 穆向远拉着安鹤一坐在床边, 轻声说:“我好着呢。”

  鼻音这么重,头一阵阵晕,还说自己好, 安鹤一是真有些无奈。

  “那你当我自作多情呗。”安鹤一耸肩自嘲地笑了笑。

  “我…”穆向远张了张嘴。

  穆向远来住院还把自己收拾得利利亮亮的,头发不乱, 胡子也刮了。

  安鹤一觉得有些浮夸的医疗剧里,那些光鲜亮丽的病人,倒也不是不写实,这不就有一个嘛。

  只是安鹤一是医生,他还是能看出来穆向远其实挺不舒服。除了时不时就得擦擦大鼻涕,还频繁地皱眉。

  安鹤一得回科室准备手术了,他抬手摸摸穆向远的脸:“有事给我打电话,联系不上也可以找小鹏,实在不行你就让护士去神外喊人。”

  “我能有啥事。”穆向远推着安鹤一的背,“赶紧走吧,安大夫。”

  “嘿,这就不耐烦了。”安鹤一站起身,没忍住笑了起来。

  这语气不对,穆向远伸手想拉人没拉住,眼睁睁看着安大夫走出了病房。

  这间病房是个二人间,也不知道是卢主任判断失误还是怎么的,反正现在就住了穆向远一人。

  现下安静了,穆向远有点不适应。他平常工作环境吵吵的,加上他又是个爱热闹的人,静下来真有点难。

  尽管安鹤一面上不显,但穆向远还是看出来,他心里挺焦虑的。

  将心比心,要是躺在这儿的是安鹤一,穆向远觉得自己大概做不到安鹤一这么冷静。估计他得痛哭流涕,直到被安鹤一踹一顿再停下。

  “33床,做彩超去。”护士喊了嗓,叫回了神游的穆向远。

  穆向远他们公司每年的体检挺正式,听说过了40岁,还要加测脑核磁。

  但这术前检查,比大体检还严格,查得他肚子都咕咕叫了才弄完。

  回了病房,他恹恹地吃了几口饭。没什么胃口,又放那儿了。

  没进医院的时候心里乱糟糟的,进来之后也不安心。因为病人不知道自己往这儿一躺,会面对什么,也不知道自己将以什么姿势出去。

  到这会儿了,穆向远觉得,还是开飞机好。开不成飞机,坐办公室也挺好。

  总之就是,都比在这里面对未知强。

  尽管卢主任对穆向远的治疗表现得十拿九稳,但也许是他太轻松了,反倒让穆向远不放心。

  安鹤一中午来看他,给他带了份饭,他还小心翼翼地问:“侯主任,真靠谱吗?”

  这问题让安鹤一微怔,片刻后又笑起来,说道:“他就是嗓门大,爱开玩笑。是不是早上查房,听见他胡说八道呢。”

  穆向远呆呆地点了点头,安鹤一瞧着床上人的傻样,握住他的手:“说实话,我要是会做这个手术,我肯定亲自给你做。除了我自己,我谁都不放心。但是呢,速成这个技术,怕是来不及了。我只能找来这方面最厉害的专家,然后陪着你。”

  别人说再多都没用,这安主任一开口,穆向远的顾虑就烟消云散了。他用力点点头,回握住安鹤一的手。

  *

  下午,穆向远拿着平板在看书。他越看越佩服作者,因为这么厚一本书,他是写不出来。

  这么多字儿,密密麻麻的,写完得掉多少头发啊。

  作者是他先前在国外航司的时候,认识的一个机长。老爷子退休了,把飞行生涯写成了一本小说。

  内容是全英文,穆向远读起来不费劲。只是实在是有些长,表达得也不简洁,看得穆向远哈欠连连。

  但是他不得不硬撑着看,因为老爷子请他作序呢。他接到这事儿有一段时间了,先前没空仔细看,现在终于闲下来了。

  看会儿睡会儿,时间消磨得挺快。中间护士给他送了几张检查单,说他身体挺好的。

  卢主任也来过一次,穆向远觉得他完全可以托人带话,但他非得亲自来。

  他觉得卢主任就是顺便来看看他,主要聊点八卦。

  “哎,这下安主任要被从金龟婿名单上踢出去了。”卢主任可惜地说,“光托我给做媒的老领导,都有四五个呢。”

  穆向远警觉起来,耳朵支棱着,脸上肌肉也绷着。

  瞧着他的表情,卢主任赶紧说:“哎,你放心,你家安主任一次都没去过,每次都是直接拒绝。”

  “那会不会得罪人啊?”穆向远倒是想得挺多。

  卢主任摆摆手:“那不能,安主任的技术,早晚是神外一把刀。他们也不至于这点事,耽误医院和医生发展。”

  “哦…”穆向远这才放心地点了点头。

  卢主任乐了:“你和安大夫还挺互补,人情世故的他不懂,你还反应挺快。”

  穆向远耸着肩膀笑:“各司其职嘛。”

  聊着聊着,穆向远发现卢主任这人只是面上看着不靠谱,其实心里跟明镜似的。什么事情说到哪儿,回答的时候答几成,全都有章法。

  卢主任也没待太久,临走还放了俩苹果在他床头,嘱咐道:“多补充点维生素。”

  “你怎么知道我不爱吃水果?”穆向远惊讶道。

  卢主任看他一眼:“当然是你家安大夫说的啊,这几天他可是天天来找我讨论你的手术方案。那个劲头,我都怀疑他准备来抢我饭碗了。”

  等卢主任走了,穆向远还在摸着下巴笑。他拿过一个红通通的大苹果,包在手心里。

  早些年,那时候他们还是朝气蓬勃的小青年。安鹤一对穆向远成天脱离地面挺不放心的,于是他经常啃苹果,边啃边说:“我多吃苹果,你就能天天平安。”

  这么多年了,安鹤一依然保持了每天吃苹果的习惯。想到这儿,穆向远心里又酸又甜。

  明明安鹤一是最不相信这些东西的,可他在这件事上,又如此坚持。

  傍晚,安鹤一下了手术去食堂买饭。以前他不清楚病房的饭菜咋样,这次是见识到了,真不怎么样。

  医院食堂是供职工使用,每天都是大厨大炉现做的,味道和营养都不错。

  病人如果愿意付钱买饭,医院有外包的餐饮公司,每天定点送饭。可这饭菜质量,可真是挺不为病人考虑的。

  安鹤一觉得这就是本末倒置,他决定给医院医务科写封意见信。

  他提溜着两兜子饭菜走到耳鼻喉科的楼层,正瞧见护士推着轮椅往穆向远的病房进。

  轮椅上坐着个老人,挂着点滴。

  安鹤一等了会儿,果然见着卢主任风风火火过来了,指着病房:“急诊送来的,说是晕倒了,一查和你家穆机长一样,鼻息肉。”

  这得多能忍啊,都晕倒了,那得是大面积堵塞缺氧了。

  老爷子这会儿神志清晰,精神也挺好。除了鼻音重点儿,和卢主任说话对答如流。

  “您叫阮争先是吗?72岁啦?”卢主任抬高了音量问。

  “啊,对,我这是怎么了?”阮争先坐直了问道。

  卢主任拿着CT片子支给他看:“您得了鼻息肉,面积太大了,必须手术了。平常没症状吗?”

  “我就这半年总是流鼻涕、头疼。我想着岁数大了不都得这那那这的,没管。”阮争先捋捋头发。

  “家人呢?没人陪您啊?”

  阮争先摆摆手:“在急诊的时候他们通知我孙子了,我不让他来,小孩儿非得来。”

  “哎,来了大家都放心。”卢主任扶着阮争先躺下,“那您先休息,等您孙子来了,我再跟他聊手术方案。”

  等送卢主任走了,安鹤一撩开穆向远病床的帘子,对他笑笑:“饿了没?”

  “还好。”穆向远放下平板,压低声音,“就是有点想你。”

  安鹤一快速地看了眼隔壁的老人家,小声说:“别惊着别人了,再整个高血压出来。”

  穆向远笑嘻嘻地接过饭:“奇了怪了,这离得近了,反而想得厉害。你说我是不是有什么毛病啊?”

  这话安鹤一不爱听,揉了把穆向远的头发:“你都住这儿了,可不是有点毛病。”

  饭香味飘了出来,安鹤一转头看向隔壁的阮争先。巧了,老人家也在看他。

  “您吃饭了吗?”安鹤一笑着问,“我这儿还有一份,您吃吧。”

  阮争先还真饿了,但直接吃别人的他还挺不好意思,抬起手想拒绝,又耐不住肚子咕咕叫。

  正僵持着,病房的门被推开,一个高大的年轻人闯了进来,着急地环视病房,视线落在阮争先身上,长舒了一口气。

  “爷爷!”

  阮争先“哎哟”一声:“你怎么来了,不上班呐?”

  安鹤一的视线扫过去,觉得这年轻人身上的衣服看着那么眼熟呢。他回过头去看穆向远,听得穆向远声音惊讶地叫了声:“怀邈?!”

  一个病房四个人,两个家属两个病人,都搞不清眼前的状况。

  比较起来,穆向远是掌握信息最多的那个,他先开了口说道:“我在这儿住院,这是安大夫。怀邈,你来探病?”

  季怀邈平静下来,点点头:“我今天最后一段刚好落同安,一下飞机接到电话,我就赶紧来了。”

  “扣子跟你说的?”阮争先接了话,“哎,我让他都不要来,结果你还来了。”

  “你都晕倒了,这不是小事儿啊,爷爷。”季怀邈坐在床边的椅子上,“医生还在吗?我去和他谈谈。”

  穆向远捏捏安鹤一的手,小声说:“这是我同事,津连港基地的,之前帮过我的忙。”

  安鹤一立刻会意,站起身,跟着穆向远称呼道:“怀邈,我带你去找卢主任。”

  去卢主任办公室的路上,安鹤一听季怀邈说,阮争先是来参加一个老战友的葬礼,刚下飞机就晕了。

  机场地勤帮忙叫了救护车,这才送来了同安附院。

  “哎,爷爷不舒服也不说,哎…”季怀邈皱了眉头,连叹了几口气。

  安鹤一拍拍他的肩膀:“别急,先跟卢主任谈谈。”

  涉及病人隐私,安鹤一没跟着季怀邈,又回了病房。一进屋,就听见一老一小聊上了。

  走近一看,不仅聊上了,还一起吃上了。

  阮争先一脸的不好意思,看着安鹤一,指指自己小桌上的饭盒。

  “没事儿,阮爷爷,我再去打饭,我就是这医院的。”安鹤一笑起来,如和煦春风。

  “哦…”阮争先顿了下又抬起头,“你俩,是一家子的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