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可能,一面之词而已。骗人,都是在骗人!”

  “秦皇嬴政,不过是独夫!是独夫,是民贼,是暴君!”

  “又如何能够,又怎么能够......”

  ...... ......

  仓皇,茫然,不安......空气中似乎只闻得徐市的呼吸声响,再没有任何过多的言语及痕迹。便连那似乎充斥在耳膜的,喧嚣、求饶之语仿佛同样因此而淡去,而变得失去了那所有的踪影及痕迹。

  徐市耳侧与脑海中回荡的不过是昔日秦皇的面容,是那世人言语里的暴君对自己的......对自己的什么呢?徐市发现自己似乎从未看清楚过秦皇,更未曾看清楚过那位大秦的皇帝陛下。

  甚至于在原本、在最开始的时候,八百年前的徐市无疑是志得意满且沾沾自喜的。纵使是清扫六合结局春秋战国以来上百年分裂局面的秦皇又如何?心念故土心念故国如徐市,如那很多的遗老遗少们并不感恩于嬴政。

  更不会因此而对嬴政有任何感激。那天下只是秦皇一人之天下,嬴政所为的,同样只是他一人的权柄与帝国。秦扫除六国之前,没有人会想到嬴政所要建立的,会是这样一个帝国。

  一个将所有的权利与权柄集诸于一人的,并不愿再复昔日之旧制的帝国。

  你秦想要称霸天下我们可以理解,你秦想要坐这天下之共主我们同样可以理解。毕竟孔子著春秋,七雄分战国,你秦不过是将一切恢复到往昔周共主天下之局面。但废分封而设郡县,便连我们各退一步,将你大秦之王子皇孙分封出去你嬴政同样不乐意......

  “嬴政啊嬴政,你莫不是要斩草除根挖坟掘墓,将我等六国贵族彻底灭去不成?”

  这是六国的遗老遗少们所不能容忍。同样是徐市......彼时的徐市自觉将秦皇玩弄在掌心里,不过是区区几句虚言,便足以使这帝王为之而头晕目眩,如同找不着北一般沉浸在所谓的求长生里......

  这自诩聪明且与众不同的方式并不因此而感到满足。而是想要青史留名,想要回复故国,想要做出更多的、某些不一样且足以使人眼前一亮的事情来。

  野心与贪念在膨胀。但很快的,帝王一怒伏尸百万,流血漂橹。纵使被卷到其中且被针对的并非是徐市,更非是那所谓方士的群体。徐市却是畏了,俱了,怕了。某些膨胀起来的心思便如同一戳就破的皮球一般,再不敢有任何显露。

  帝王生杀予夺的身影与威严更是于徐市心中留下极大地阴影及......受命于天既寿永昌,午夜梦回里,徐市自然是因此而生出过野望及羡慕的。

  只是纵使畏惧和害怕嬴政的存在,畏惧和害怕到龟缩于一隅纵使相隔千里万里之遥,相隔着茫茫大海,亦不改有任何的掉以轻心,更不敢对中原有任何的涉足。徐市似乎不能想象更不能接受,那昔日的、八百年前的秦皇,竟然会有如此的气度、眼光同胸怀。

  遑论是蒙毅的只言片语中,所透露出来的有关那帝王的野望、理想及雅量等种种。

  此前的秦皇固然是一座高山,一座使人望而生畏难以望其项背的高山。后来的人俱皆走在他曾走过的路上。但下克上蛇吞鲸也好以小博大也罢,纵使是避居在海外数百年来未曾将中原踏足,徐市对这片大地却又是关注的。

  关注且心生贪婪,渴望有朝一日能够如同昔日的始皇帝一般将其占有,使其归在自己的统治之下。恰如同八百年前的帝王一般言出法随口含天宪,将那天下与众生驭使,使鬼神听命和匍匐。

  甚至于在内心里替自己找好了大义和名分。

  “我是齐人徐市,是齐人!是华夏的后辈华夏的子民,是受周天子所封的诸侯国齐国的后代!这天下他秦人嬴政可以取得,我齐人徐市为何不可以取得?我为何不可以还复齐国,回归故土!”

  有小礼而无大义,认同大秦一统天下却又未曾将秦人的身份认同,甚至没有心思与勇气同昔日横扫天下之大秦铁骑、同秦皇一战的徐市在无数个午夜梦回里,在无数次对中原的畏惧、贪婪与觊觎中发出无声的嘶吼。

  然而自始至终,却又提不起半点的勇气将故土涉足。参与到那天下与群雄的逐鹿中。

  “长生?天材地宝,有德者得之。想他嬴政,破国灭家虎狼心性。如何得之,怎么得之?”

  秦二世而亡,曾横绝当世叫天下豪杰不敢冒头的始皇帝早已经死亡早已经作古,甚至是死后尸体同臭鱼烂虾为伍的消息自然是传递到过徐市的耳的。大秦,大汉,三国两晋南朝北朝,至前朝隋文帝一统天下。

  纵使碧海茫茫消息传递并不通畅,在某些时候甚至是处于音讯断绝互相隔绝的状态。但如阴沟里的老鼠一般躲藏在一旁的徐市有心探寻之下,又岂会对中原大地的风云变幻王朝更替等种种一无所知?

  但——

  “致昆山之玉,有随和之宝。垂明月之珠,服太阿之剑。倾天下之力以供养一人,我尚且有此机缘。秦皇,秦皇万一要是真成了呢?”

  本是招摇撞骗,自诩以求长生、求仙药的谎言而将始皇帝玩弄于鼓掌的徐市于此却是不由得生出不安及纠结。高悬在头顶的利剑固然是落下,仿佛是因此而消失,再没有任何痕迹,更不足以对其产生任何威胁。然而徐市内心里的畏惧与阴影却并未因此而消散。

  即使在这八百年时光里,早便已经足够徐市在那扶桑之地中称尊做祖,成为传说里的神武天皇,成为......

  “陛下为何不能?”

  牢狱里跃动的幽幽烛火映照之下,徐市胸膛里的恶意似乎尽数得到释放的那瞬间,蒙毅开口,问出疑问,发出言语。原本温和面容在那一瞬间变得冷凝,并没有过多的情绪。

  “八百年前你我所遇到的陛下是凡人,而非是仙人,更非是神明。但你同样是畏惧和害怕的,不是吗?即便是你另有奇遇,获得超出常人的寿命与力量之后。”

  有什么潜藏的面具被揭下和打破。蒙毅开口,近乎残忍且一针见血的将一切指出道:

  “徐市啊徐市,你既然不曾攀登到陛下的高度,看到陛下眼中的风景。又如何得以评判陛下,以你之心思,将陛下揣度。”

  “你又因何而认为,我大秦皇帝陛下,便是你想的那般,心胸狭隘且短浅,目光只看到眼前之辈呢?”

  “凭什么?凭你徐市数典忘祖背弃陛下背弃齐国背弃华夏,以华夏而入诸夷同那扶桑的毛神混迹在一堂吗?”

  蒙毅是文官却又并非是纯粹的文官,随侍在始皇帝左右,同样有着刑讯、审问、处决有过之人的职责。所以昔日的赵高才会因为犯下过错,几乎叫蒙毅所杀而同蒙氏兄弟之间结下梁子。

  更不必说秦人的身形多是高大且魁梧的,这未曾如兄长一般统领大军的贵族子弟其实并没有想象中的文弱。眉目冷肃一番话语说来,自是言语铿锵,凛然而有金石之音。恰如同洪钟大吕,一下又一下敲击在徐市心头。

  直叫这手段诡谲且高超,存活了近八百年的方士由此而喉头血涌,心神震荡,仿佛因此而受到了极大地冲击。但受到冲击的却又并不仅仅是徐市,一旁的李淳风眼观鼻鼻观心,在蒙毅问及和谈论某些话题的之时,默默缩小了存在感,目光下意识的飘忽。

  显然是并不愿意因此而做出任何过多的感想。

  当然这不重要,重要的是心头有枷锁仿佛是因此而被卸下。抑或者说破罐子破摔,始皇帝并未当面的情况下,徐市鼓足了勇气,胡搅蛮缠一般开口道:

  “你是秦人,是秦皇的臣子,自然向着秦皇而说话。你所说的言语,我为何要信?”

  “秦皇于你等心中,自然是神圣的。但,史书工笔,你可眼见得后人是如何骂他,是如何不屑与之为伍?”

  言及此处,徐市忽然哈哈大笑。纵使笑得落下泪来,亦不曾因此而有任何停止。只是口中喃喃:

  “陛下,你们的陛下不过是暴君,是穷奢极欲滥用严刑峻法之徒,是......”

  在那某一瞬间,在眼角的余光看到蒙毅、姚贾面上冷色的那一刻,徐市口中言语与笑意却忽然是戛然而止。似乎终是后知后觉的,由此而意识到什么。

  “秦皇,秦皇对我的处置......”

  “数典忘祖背信弃义之辈,自然是,杀之而后快。”

  蒙毅目光与声音里俱是一派漠然,给出答案。于是徐市喉咙口微动,似是想要因此而说出些什么。然后在下一瞬间,在心中莫大的危机与预感将要降临之际,徐市终是开口,放声道:

  “我还有用!我要见皇帝陛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