瞳孔微缩头颅抬起,蒙毅一句又一句的问话之下,徐市哑然。良久之后方才以眼睛闭上而后又睁开,开口,对着蒙毅问道:

  “这是你的想法,还是......”

  是谁呢?始皇帝,嬴政。徐市目光之下,李淳风、姚贾面上笑意收敛,神情里俱是如出一辙的恭谨和冷然。而蒙毅开口,却是将徐市话语打断并且给出答案。伴随着那不为人知的,未曾在史书工笔里记载过的密辛。

  “齐人徐市,你又凭什么以为,你之野心与谋算,便足以瞒过陛下的眼?”

  那是八百年前,是始皇帝同徐市相见后不久的夜里,嬴政以黑冰台呈上的密报摊开,而后露出笑容。冷淡且傲然的,并不曾将这天地间的任何事与物放在眼里的笑容。至于那密报当中所呈现出来的内容,自然是同徐市、同这人的过往相干。

  见微知著,从那密报里,结合以徐市的诸多种种表现来看,嬴政却又是知晓了其本性,明白了其潜藏在恭顺面容之下的野心与谋算的。

  “徐市其人,足够自信足够狂妄,足够胆大妄为。但同样的,足够胆小。”

  墨衣袀玄的帝王如是言,迎着蒙毅的那似乎略有些不解的目光将问题抛回,对着蒙毅问道:

  “不知蒙卿以为如何?”

  “陛下既然是知晓,又何不将其一举灭杀,不留后患?”

  蒙毅自然是知晓嬴政对那些有才干之辈的看重的,更知晓这看似铁血严苛且不好接近的秦皇,从来便未曾有想象中的暴虐与被妖魔化。只是很显然,忠诚于大秦也好忠诚于秦皇也罢,蒙毅并不认为如徐市这等不安好心非是真心臣服之辈,有存在与存活的必要。

  然而嬴政以指尖叩过桌案,唇角微微翘起,似是包容又似是提点一般开口,却是对着蒙毅道:

  “蒙卿以为,天下有才之士有多少?朕之麾下,又有多少?”

  猛将如云,谋士如雨。

  是后世的演义与故事里,常用以形容一个明主、一个主公为人心之所向,足以叫绝大多数人为之臣服的话语。然而在文武尚未曾彻底分家,史料与记载遗失后世人根本便无法因此而彻底窥探和复原的彼时,大秦与秦皇麾下自然是有着无数惊才绝艳之辈前仆后继,为之效力的。

  六国的人才往来云集,大秦的咸阳城中从来便不缺少人才,更不缺少有才之士。但其中能够真正出头且走到秦皇面前的......不管用心如何,其真实的目的又如何。徐市无疑是其中的佼佼者,更是在某一方面有着特殊才干之辈。

  徐市如此,李斯、赵高等人同样是如此。剑乃双刃,有利有弊。当你选择持剑的那一日开始,便应当知晓终是会有将手划破的危险。而君王的目光与见识,同样足以使嬴政清楚的知晓,当这一切失去自身控制之际,所将要造成的混乱及动荡。

  只是这帝王从来便是足够自傲且足够狂妄的,又怎会甘愿于此做出妥协?更不会因那剑在伤人的同时有可能伤己,而选择将其弃置。甚至于这帝王的思想、目光与胸怀,远较之以世人所想和所认为的更加宽广高远。

  所谓海纳百川,有容乃大。壁立千仞,无欲则刚。然而这帝王却又是有着自身之欲与念的,所以嬴政求长生,求不老,求大秦之千秋万代,求那万世之基业。

  回首,开口,嬴政乐见李斯、赵高、徐市等各怀心思的人收敛了爪牙、利刃及棱角,最终能做到哪一步的同时,愿意给予其为大秦效力和施展才干的天地。

  神人一般自信且强大的帝王并不畏惧于任何的挑战,更不将那任何的小心思与谋算看在眼底,放在心中。甚至于在大秦的朝野内外,在这本就是从宫斗、政斗当中成长起来的帝王彻底掌权之后,老秦人本是再擅长不过的宫斗、政斗传统艺能似乎由此而被丢弃。

  直至嬴政的死亡,至赵高将波澜掀起,至秦的二世而亡。

  所以这于后世里再醒来的君王自认为自己是有错的,虽然这并不代表嬴政会因此而改变,更不代表这足够狂妄且足够傲慢的君王,便会因此而将某些想法和意志转移。不过在绝对强势的君王的统治之下,阴谋算计、宫斗政斗等诸多种种阴悚鬼蜮伎俩却又似乎实在是不必要。

  甚至于赵高这样的狼子野心之徒,整日里所行和所想的亦不过是将自身之才干实现,使自身之价值得到君王的青眼。

  德兼三皇功过五帝并且立下了前人所未有之功业,内心强大如始皇帝嬴政,自有那将天下有才之士揽入到怀中,使其为自身、为大秦而效力的胸襟及气度。况且彼时的嬴政在身体的老去与衰弱里似乎同样由此而认识到,自己是人,而非是神。

  更非是逍遥于世外拥有无尽寿命的仙人。

  “长生之言,徐市姑且说之,你我姑且听之。若成便罢,朕自可以因此而使大秦万年,成就那万世不灭之伟业。可若是不成,”

  墨衣袀玄的帝王长身而立,以手负在身后,本是再俊美不过的、叫那通身的气度与威严所压制了的眉梢眼角,不可避免的染上皱纹,以及那微不可查的疲倦。

  “若是不成,我大秦,华夏,自当万年。”

  满室的烛火与明珠照耀之下,嬴政如是言,目光落在了那六合一统百越之地被扫平且匈奴退却和避让的地图之间,那靠海的齐国故地等之外。

  海洋,九州之外的海洋。

  齐人邹衍的五德终始说叫嬴政所采纳,秦为水德,尚黑。而自秦,自嬴政之后,这说法同样在这片土地之上、为这片土地的统治者所依循和流传。至于邹衍的大九州......

  “陛下是希望那徐市能够因此而有所得,使邹衍大九州一说得到验证,甚至若是徐市能够因此而有意外之喜,而发现陆地、九州之外的大陆及土地......”

  并不仅仅是后世人、是那自诩将一切看破者,做为帝国的高层如蒙毅,甚至是站在那帝国的顶端如嬴政,对于眼下之帝国看似强盛表相之下的危机等种种同样是清楚的。更知晓原本的制度等种种随着随着秦一统天下或许已经不太适宜。但——

  “仙神,长生,朕自然是不信且不愿意为之而俯首,浪费心思的。不过若是当真能将朕的寿命延长,使朕将那未尽的功业完成,便是信上一信,叫那方士之流骗上一骗,又有何妨?”

  蒙毅目光倒映之下,君王如是言。本是高大且在那气势与威严的加持之下,如山如渊,恍若神人一般的身躯似乎终是因此而染上几分凡人的色彩,而变得有似生人。在人之生老死病等种种面前无能为力的生人。

  力有不逮,纵使是充满了雄心与壮志,有着超出时代眼光与想法的帝王,在并没有仙神显世,自己终将走向生命的尽头与死亡之时,同样是无力的。

  于是嬴政所做的不过是快一点,再快一点,在自己走向衰老与死亡之前,将那庞大且宏伟的蓝图一点点构筑和完成。

  “况且徐市其人,若是在九州之地,叫大秦的威严所摄便罢。茫茫大海之间......”

  显然从八百年前,从彼时开始,嬴政便不认为徐市会老老实实的将那寻找仙药的任务完成。只是......

  “陛下您既然知是如此,知晓......”

  蒙毅的话语于此模糊,将那秦皇求长生的话题掠过,却是开口,对着君王做出询问道:

  “又为何一而再再而三,使徐市将不死药交出,而非是将那真实意图......”

  “死?朕自然是害怕和畏惧死亡的。”

  与其说是怕死,不如说是害怕事情未曾完成的帝王如是言,对着蒙毅给出答案。却又在下一瞬间柔和了面色,显出几分似笑非笑。对着蒙毅打趣道:

  “况且朕总归要提醒提醒这些方士之流,使其知晓,朕的东西,并不是那么好拿的。”

  于八百年前的蒙毅而言,一切种种似乎由此而得到解答。然而蒙毅心中却又还有疑问,盖因为齐国虽灭,然而徐市是齐人徐市,而非是秦人徐市。若是徐市当真是发现大海之外的土地将邹衍之大九州一说验证,届时所建立之国度立下之道统是齐国而非是秦国......

  “华夏与诸夷......”

  背对着蒙毅的君王冷嗤,雍容且俊美的眉眼间似乎由此而平添几分冷锐。

  “自姜太公辅佐武王伐纣,周天子分封侯爵。姜齐是华夏,田氏代齐同样是华夏,而我大秦起于西戎,同样是华夏。骨肉兄弟,阋于墙,外御其务。便是徐市当真有那本事于海外建国,再建齐国又如何?”

  “我大秦可灭六国,自可将其收归版图,使其回归华夏。此为我华夏内务,是六合一统,华夏之盛事,幸事。”

  然而彼时说出这话语的嬴政不曾想到,徐市最终之所选择的,并非是再建齐国,又或者如同齐国的先辈们一般驱逐蛮夷而筚路蓝缕,以启山林,在海外开辟属于自己、属于华夏的道统。而是选择同那蛮夷相融合,使自身成为蛮夷的一部分。

  更不曾想到至亲的骨肉兄弟,纵使权势与皇位诱人,可竟然有丧心病狂如胡亥者,不仅未曾将那兄弟放过。便连公主,连未曾有皇位与权势竞争的自身之姊妹同样未曾放过。而是将其一一虐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