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市自然是想过自己的死亡,想过自己的失败的。甚至于曾几何时,在扶桑之地,在那樱花盛开的地方,这人以一副中原方士打扮而遥望故土,以指尖应和过那并不如何悦耳的、仿照中原乐器而弹奏却又只得其行而不得其神,不伦不类的乐曲。

  双目之中弥漫着淡淡的忧伤。

  “那中原之地是如此广大且物产丰盈,而我距离故土却又是如此遥远。但,漂泊流浪又如何?终有一日,我是要死去,要以齐人徐市的身份而死去的。”

  一物伤而使百花哀怜。伴随着徐市话语而落下的,是漫天樱花的花雨,是那扶桑之地的天空都仿佛在为其哭泣。于是下一瞬间,这分明是乘坐着带着大秦玄鸟图腾的船只而来的人忽然是面露狠色,身周之服饰等种种同样随之而改变。

  自是同那扶桑之地的贵族之间,并没有过多区别。甚至于从八百年前的徐市选择穿上扶桑人的衣服、说扶桑人的话语,同当地的土著、毛神相融合开始,这人的思维、立场等种种早便已经在不知不觉间改变。而非是曾经,更非是做为齐人徐市二存在。

  “兴衰成败,多年经营,在此一举,在此一搏!”

  彼时尚立在樱花树下的徐市冷了脸,忧伤的目光随之收束,转变为坚毅,发出如此言语。并且由此而立下那极大的、并不足以为外人所知道的目标及野望。

  然而一日复一日,一年复一年。徐市之经营与暗地里的磨刀究竟是如何且不去说,这人却又是自始至终不肯踏足中原半步的。直至此后又若干年,有使者带来分裂数百年的九州之地再度一统,新的国家与秩序建立的消息。

  “八百年,八百年啊!”

  本就是自九州之地而来的徐市自然是知晓,将脚下的扶桑之地拟作是日出之国而把再度统一的九州看作是日落之国是何等的坐井观天与肤浅。但这本就是徐市刻意想要营造与试探的不是吗?

  将分裂数百年的天下再度一统的帝王,自然不是秦皇。然而仿佛是相同的命运再重演,隋二世而亡,徐市的内心不得不由此而蠢蠢欲动甚至是迫不及待的想要将故土踏足,甚至是想要参与到那对天下的争夺与角逐中。

  然而在阴沟里躲藏了这无数年的徐市的胆量却又似乎是较之以老鼠更小的,所以他派出了那习得些许方术的扶桑少年,而后在其带回的、始皇帝陵寝里的陪葬品中小心翼翼的回到中原。

  回到这九州之地。

  但八百年阴影笼罩,无数个午夜梦回里都是秦军将至,是秦皇嬴政要将自己夷三族俱五刑,五马分尸的身影。即便徐市似乎早便已经超出人之生老病死,摆脱做为凡人的种种。但——

  “我可以谈,我也可以是秦人!我有长生不老的方法,我可以使陛下千年万年,万世永昌!”

  原本做为齐人、做为包羞忍辱的六国后裔的遮羞布叫蒙毅所揭破,而一时的口舌之利固然是痛快,可当走向灭亡的那一日似乎真正要迎来。即便徐市似乎尚且还存留着后手,还留存着叫蒙毅、姚贾等所不知晓的秘密。但这人却又似乎如同八百年前一般惧了怕了。

  眼见得蒙毅也好姚贾等人也罢,面上神色都似乎未曾因此而有任何变动。徐市终是因此而忍不住做出祈求,而开始将那姿态放下做出讨好与谄媚。

  “你的意思是指同你这般,人不人鬼不鬼,将一身之所系,尽皆付在那所谓的信仰与祭祀当中吗?还是说成为你麾下神灵、成为那八百万神灵当中的一员?”

  掩唇轻咳,一旁目光飘忽好似是要将那牢狱墙壁看出一朵花来的李淳风开口,自是扯出了再是嘲弄与讥诮不过的微笑。以手指过这上下左右四方,对着徐市道:

  “徐市啊徐市,你且看清楚,这究竟是何处?”

  何处?

  这里是大秦的黑冰台,是昔日关押同大秦为敌者的牢狱,是......恰似有惊雷炸响在脑海,伴随着李淳风话音落下的,是徐市在一瞬间将眼珠瞪大,是这周遭仿佛是因此而生出改变。

  于是徐市陡然间想起,渺渺茫茫来到此间的,自己被押解而至的是魂灵,而非是肉身。甚至于姚贾等人的手段......

  渊深莫测,不可揣度。更不必说那如同阴影与山岳一般盘踞在徐市心头的,自始至终都未曾露面的始皇帝嬴政。

  “我要见秦皇,我要见皇帝陛下!”

  徐市求饶叫嚣,然而蒙毅摇头,却是再冷漠不过的给出答案。

  “你不值得陛下来见。”

  “我有金银,我有仙药,我有海图......”

  愈发强烈的、不知自何处而来的生死危机之下,徐市似乎由此而显得愈发的急切且口不择言。然而下一刻,徐市眼角的余光里所见的蒙毅、姚贾等没有任何变动的神色却似乎将其所有的希望破碎。

  徐市原本恍若是发昏的头脑忽然便这么冷静下来,却是想通了其中的关节,一点点的收敛了那可笑的姿态与神色。摇头,认认真真的对着蒙毅道:

  “如果是阿源的话,你们认为他又懂得什么,知晓什么?别忘了,我现在并非是凡人。甚至于肉身,踏足到此间、回到九州的肉身不过是一段桃木。你们又凭什么认为,你们可以因此而将我消灭?”

  徐市口中的阿源自然是那扶桑少年,那出现在长安城中、而后叫不良人物理说服,并且携带着秦皇陵墓里陪葬将徐市骗回中原,使其被姚贾带铁鹰锐士所抓住的扶桑少年。

  很显然,相较于徐市这个有着前科且并不忠诚的故人而言,那个叫阿源的扶桑少年更加方便于为他们这些人所用。但——

  “抱歉,阁下。”

  伴随着徐市将一切点出并且将话音落下,扶桑少年从阴影里走出,却是对着徐市九十度鞠躬道:

  “我、我想留在长安。”

  故乡的樱花虽好,此时的长安虽未曾至于极盛,但相较于那小小的扶桑岛屿而言,却又无疑是地上天国,是不同的。更不必说不良人、黑冰台的以理服人以核为贵等种种。软硬兼施以及那诸多种种手段之下,这叫阿源的扶桑少年自然是知晓如何选择方才是最好。

  徐市此前的姿态,更是使阿源心中为九州效力的想法愈发坚定。某些淡淡的不安与愁绪更是因此一扫而空,再没有半分痕迹。

  “毕竟这位神秘且强大的大人,同样是想要为强盛的中原王朝而效力呢!”

  原本对于自己的背叛有那么一点点心理包袱的阿源在内心里如是言,一鞠到底之后似乎对徐市再没有半点愧疚。而徐市那看似嚣张,实则底气不足的话语落下之后,蒙毅、姚贾等人互相望过,而后显露出笑容。

  嘲弄且跃跃欲试的,仿佛因此而带了几分唯恐天下不乱的笑容。

  “我们当然知晓,你徐市未曾以真身回到九州。不过是方术手段而已。但八百年前便罢,八百年后的今日,你徐市又凭什么认为你可以再躲藏?”

  “你们究竟想要说什么?秦皇、秦皇究竟做了什么?”

  开了法眼,以道术施展,似乎是在时时关注着徐市这一缕阴魂的李淳风目光之下,徐市的魂灵仿佛是在一点点溃散。有什么看似神圣,却又似乎再是阴晦与邪恶的东西仿佛是要从那魂灵里显露出来。

  徐市跳脚,原本气定神闲的、这一具身躯甚至是这一部分神魂,随时可以舍弃的态度为之一变。呈现出再没有任何伪装的迫切来。

  属于徐市的意识与灵魂仿佛是要因此而消散,而再无法将任何信息接收。然而自觉或不自觉的,李淳风、蒙毅等人的声音却又传递到徐市的耳。隐隐绰绰,听不甚分明,更叫徐市无法理解其中更深层次的意思。

  “你徐市既然是甘心堕落,同蛮夷、同那域外的毛神为伍,而非是将你昔日之齐国道统恢复。那么我大秦的铁骑自然只能受些累,先将那扶桑收回,纳到我华夏的版图,再将你处置。”

  “毕竟你虽不再是齐人徐市,却仍是我大秦的叛徒,是扶桑人的神武天皇,是那域外毛神的首领,不是吗?天之御中主神。”

  ???!!!

  “你等既然知晓本神究竟是何人,便应当焚香跪拜,大礼叩迎才是!”

  层层马甲被揭露,徐市冷了脸。却又在下一瞬间自行将台阶找好道:

  “我便是你大秦的叛徒又如何?我早已超凡脱俗,非是此间之辈。便是你九州地府,同样无法奈我何。除非泰山府君、酆都帝君亲临,方才有同我对峙的资格。尔等不妨与我各退一步,放我归去如何?”

  自是想要息事宁人,想要退让走脱。但姚贾摇头,开口,却是将徐市希望彻底打破道:

  “好叫徐市你知晓,便在你这具化身被抓之时,大唐的铁骑便在你那海外岛屿登陆。至于你做为天之御中主神的神国......”

  姚贾目光幽幽,好似穿透了无尽空间的距离,望到远方。

  四海九州之外。

  “王贲将军与李信将军共领兵二十万前往,想来屠灭那八百万毛神当应该是无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