脚下踏出,相良想要说些什么,改变些什么,又或是做出诘问。不管是对那忘恩负义,想要将阿秀做为食物的流民。还是那受世人供养,却不曾降下甘霖,更不曾普度众生的神佛。

  胸膛中有什么在燃烧,在怒吼,在一点点的将血液点燃。恰如同那流民们所言一般,相良似乎同样看到了红色的天空,红色的大地,红色的水源。还有,红色的兔子。

  但连树皮野草都已经被啃食殆尽,连老鼠、野狗都已经叫众人捕食。又哪有什么兔子?

  恰如同一盆凉水兜头浇下,抑或是有暮鼓晨钟在耳侧敲响一般,相良本就是遭受痛苦与折磨的意识终是发现,那出现在自己身旁、拦着自己的并不是什么兔子。而是,是恍若以皮包着骨头,面目脏乱容颜以泥土、灰尘遮掩了本来样貌的阿秀。

  只一双眼睛显得极其突出,极其明亮。

  “嘘,”

  阿秀以指抵住了唇,带着相良极小心的、悄悄离开。直至跑出大部队的范围,跑出了很远,很远。他们所以为的很远很远。

  “我记得你,你是相良。你原本是做什么的?”

  似乎在一点点变红的、仿佛昭示了不详的月光之下,再迈不动步伐的阿秀坐在了地上,对着相良问出疑问。相良无言,良久的沉默之后终是开口,在阿秀明亮的目光中将过往诉说。

  “原来是和尚,是大师啊。”

  阿秀的神情似乎有几分奇怪,而后于相良的目光之下做出反问。

  “那么你知道我原本是做什么的吗?”

  相良不知。同样很难想象,在这之前,这姑娘究竟是做什么的,又是为何会出现在这里。即便在那些流民当中,其实不乏女子,不乏妇人。但因为逃难、因为饥饿等诸多种种的原因,最终留下来、活下来的,却是少之又少。

  但当某些缺口被打开,某些枷锁被冲破,那些少之又少的女子与妇人们最终的结局......

  月光下,相良感受到自己的心头在升起一阵阵凉意,感受到自己的血液似乎在因此而冷却。而过往所学的佛经妙理,更是成为一道道枷锁,在对灵魂做出鞭策与诘问。

  “我佛慈悲,佛度众生。”

  但佛在哪里,又是如何度这众生呢?

  相良渡不过心中的魔障,找不到那答案。然后下一刻,阿秀的言语传递到相良的耳,掀起层层的惊涛骇浪。

  “我其实是倚楼卖笑,做皮肉生意的妓子呢。”

  双眼明亮,似乎是在某一瞬间泛起几分风尘气息的阿秀如是言,周身分明是带起了浓浓的悲伤及苦涩。

  人命如同草芥,未曾出生在锦衣富贵之乡,而是生活在普通甚至是穷苦人家的女儿,又哪有那么多的选择与道路呢?阿秀不过是其中的一员,是其中稍显幸运者。

  因为活到了成年,活到未曾叫草席一卷,便被扔到城外乱葬岗之际,便被乱军所裹挟,成为流民中的一员。

  甚至因为懂得不少奇奇怪怪生存技能的缘故,同过往相切割。便是在流民当中同样具有了些许的声望与人缘。

  但一切却又至此而止,接下来等待这本就是于流民当中来路不明女子的,是......

  哪有什么力大无穷的、刀落到身上都不知道疼的人啊?不过是一群人在吃光了所有看到的、能找到的、能吃的东西,然后将刀对准了同类,对准了同族,对准了每一个所能看到的、活着的生灵。

  不,是没有刀的。本就不过是一群于乱世中再普通不过的村人而已,又哪里会有装备良好的长刀与武器呢?只是当天灾人祸席卷当再无法活下去之时,手脚、牙齿、木棒、锄头......

  总归是有什么叫他们达成所愿的。至于官兵,纵使拿了兵刃的官兵,在面对着这样一群没有了人性与底线陷入到疯狂当中的人时亦是会感受到恐惧和害怕的。

  人性与底线似乎总是用来打破。于是在那一瞬间,相良想到了以身伺虎,想到了割肉喂鹰。想到了许多许多。

  这离开佛、离开菩萨离开寺庙早已经太久太久的和尚自是没有办法变出食物,更无法以高深的佛法将这些流民教化的。甚至连自身的安危与生存同样无法保证。之所为未曾落到如阿秀一般,被人当作是食物的道路,不过是因为他是男子,是一个成年的男子而已。

  成年男子的力量较之以女子,总归是要多上那么几分的。

  但远处有脚步声在靠近,有一个个提了木棒、拿了石子、甚至是什么武器都未曾握在手的身影在向着相良与阿秀走来。

  “和尚,你信佛,信前世因今世果,信来世吗?”

  眼前叫血色完完全全的侵染和弥漫,而在那血色、在那天地间仿佛因此而变的一片赤红的景象之中,阿秀的面容与形态、身形在相良眼中仿佛由此而得到改变和升华。

  恰如同尘尽光生所有污垢与尘埃尽去。是三尺神台之上,是相良每一个午夜梦回里,所见和所想象到的诸佛菩萨模样。

  皈依佛,皈依法,皈依僧。

  皈依,秀姑娘。

  于是在那一瞬间,相良终是再找到了他的佛,他的菩萨。他心中的信仰。

  有食物被放在了他的手中,叫他所吃下。

  狼吞虎咽,而后一点点流下泪来。甚至是发出野兽一般的嚎叫,或者说干嚎。

  直至那某一刻,相良终是再看到了阿秀的眼。圆圆的、大大的,滚落在泥土里,失去了光泽的眼。

  过往记忆重归所有遮蔽在眼前与思维里的迷雾散去,他手中所捧的,又哪里是什么食物?而是,是......

  岁大饥,人相食。那叫阿秀的女子早已经叫他们所分食。

  相良环顾四望,所有人面上俱是麻木,眼中俱是癫狂。

  “痴儿,还不醒来!”

  于此一瞬间,相良忽然想到佛经故事里的道理,想到了放下屠刀立地成佛。甚至得益于过往种种佛法妙理的熏陶,那成仙与成佛的道路,同样被摆在了眼前。

  从未有哪一刻,相良距离那通往极乐世界的道路是这么的近又是那么的远。于是自然而然的,相良忽然变知道自己接下来该怎么做,如何做。

  双手合十口中佛号宣出,于这炼狱一样的景象之中,相良口诵妙法莲华诵《金刚经》、《地藏王本愿经》、《观音心经》等种种。意图将枉死的魂灵度化,使那失去了理智与人性的流民们再归于人性和安宁。

  这自是无甚用处的。于是在接下来的过程中,相良被放血,被分食,被啃食掉了所有的骨血与皮肉。至死,至口中咽气失去知觉与神智的最后一刻,仍在诵念至经文。

  天降金花遍涌金莲,有甘霖随之而生出,天地仿佛因此而被感动。成仙与成佛的路途近在眼前,出现在相良死后的灵魂里。在那金光之中,隐隐有人对着相良做出恭贺,发出言语。

  “善哉善哉,功德圆满,还不速速归来。”

  相良的灵魂仿佛因此而升腾,然而目光却是落在了地面,落在了那尸骨、落在了满目疮痍的大地之间。

  于是相良问,问苍天,问大地,问冥冥中的人影,问那诸佛与菩萨。

  “苍生遭劫,众生沉沦还有多少年?”

  十年,百年,千年。

  并没有谁对着相良将那答案给出。只是开口,道是飞升之机已到,莫误了时辰。

  恰如同昔日寺庙里的师兄弟以看似慈悲的眉眼垂下,将走投无路的贫苦香客赶出。而后道上一句,莫挡了贵人路途。过往种种在眼前呈现,相良自是回头,垂首,某些答案似乎因此而不言自明,再没有任何遮掩。

  世间的疾苦与苍生的沉沦之下,高高在上的诸佛菩萨们将信仰收割,使所谓的贵人们因此而获得顿悟、飞升、成佛成道的途径,又岂会有尽头呢?

  要不然同样是为生民所啃食,白骨露於荒野。这佛,相良可成,阿秀却不可成?

  于是相良的灵魂因此而停下了脚步,停下了上升的趋势。

  在距离飞升距离成佛只有一步之遥的位置而停下,所谓的功德与福缘散尽再回到世间,再来那地府之内。

  新的轮回由此而展开。

  众生沉沦,相良同样是那沉沦中的一员。然而本是宽和慈悲本是等待着相良归来的诸佛菩萨却仿佛是被其所激怒,于那生死簿中,在那记载着相良命数的那一页里,有什么被遮蔽和改变。

  此后再无成仙与成道、成佛之机。甚至于性灵同样因此而被磨灭,因此而变得平凡。

  然而嬴政指尖,却似是有什么亮起,有什么在大放光明。

  面上轻嗤,抬手,有光亮被从指尖甩开。

  然后下一瞬,这君王因此而走向这存在于过去的轮回里,因此而成为那遭劫与沉沦中的一员。

  无边苦海,无尽怨魂之中,地藏抬手,只道是善哉善哉。

  “世俗是毒,红尘是毒。历轮回而不磨,而不将心性为之改变者,又有几人?”

  “你说对吗?金蝉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