嬴政目光之下,手的主人面色之间似有几分怪异与扭曲,更有几分不解。本应当再是理直气壮不过的声音,同样似是几分弱势。唇角嗫嚅许久,终是开口。
只道是前世因今世果,我们应当要潜心向佛尽心行善云云。又道是举头三尺有神明,你所做的一切,老天都是在看着、记载着的。不是不报,时候未到。
“佛祖菩萨面前,怎么可以这番无礼?”
仿佛是被无形的威仪所摄,又似是外强而中干、看似凶猛的猛兽于未知的危机的面前本能的收束爪牙。那人的目光与神情原本是不安且畏惧的,只是随着口中话语、心中想法的吐出,一切却又生出不同。
仿佛因此而找到信念与支撑一般,整个人因此而焕发出不一样的色彩。
恰似是一个再狂热不过的殉道者,一个为理想而生的圣徒。但——
嬴政缓慢且坚定、不容拒绝的将手从那人手中抽出,转身,便要走出这佛堂,走出这寺庙。
“不要出去!”
本是沉浸在自身想法与理念当中,甚至试图将嬴政说服的那人开口,将手伸出,失声。便连面目与神情亦在那一瞬间变得不安和恐惧,仿佛有什么大恐怖留存。
只是嬴政的目光里,佛堂之外,薄薄的门户之间,却又是未曾有任何恐怖存留的。不过是那似乎带了几分温度是日光,是风吹过树梢,带起一片树影婆娑。是空气中,仿佛有檀香袅袅,一片安宁与祥和。
“门外有什么?”
嬴政停下脚步,侧目,回首,明知故问。倒映在眼中的,是那人的脸色在一瞬间变得煞白,瞳孔放大、扩散,神情因此而变得不安和迷茫。
“门外有......”
将要出口的话语被生生吞没,那人的身形与皮肤变得苍老、干瘪,仿佛是生命将要由此走到尽头。于是嬴政换了一种问法,只道是:
“你是谁?”
我是谁?从哪来?到哪去?
“我是......”
三尺神台之上,诸佛菩萨悲悯的眉目之下,长身而立的君王未曾有任何波澜与情绪的目光映照里,属于这人的过往种种、潜藏在灵魂里的烙印因此而呈现。
这无疑是一个善人,一个天道与诸佛菩萨认可,便连灵魂亦因此而带上了功德金光的善人。诸邪不侵鬼神退避,嬴政由此而看到了这人的前世今生,过往种种。
大道门前转死生,退则凡人进则仙。这是这人的第十世,同样是诸佛菩萨考验之下的最后一世。而在那前九世中,这人是修桥补路的富商,是开仓放粮的员外,是收养孤弱的义士,是救济世人的医者……
每一步所走,都是在行善积德,在救人于水火。
直至这最后一世。一生流离贫困孤苦,直至年老体弱之时方才算是安定下来,于那开封城中卖水为生。同半路捡来的老妻艰难度日,相依为命。
生活似乎从不曾对其有任何厚待。
但——
嬴政目光所看到的,是一个又一个本可以改命的机会在眼前流失。是纵使是只能以凉水来充饥,这人所想到的,却是如何将神佛供奉,如何为自己求一个来生,求一个所谓的福报。
于是君王摇头,以目光从那人面上移过,望向那三尺神台之上的神佛。
以金玉锦绣装饰,再是宽和与慈悲不过的神佛。
佛度众生。
然而当嬴政转身回首,抬手将那扇薄薄的门户打开,所呈现出来的,却是一幅幅荒唐到近乎怪诞的场景。是看似安宁与祥和的梵音佛唱之下,白骨累累满目疮痍。
“阿弥陀佛。”
双眼闭上而后又睁开,嬴政听到了佛号,听到了身后人传来的话语。
“我、我是相良!”
有手从嬴政身后伸出,但就在将要落到嬴政肩头的那瞬间,君王主动从那佛堂里走出,走到了那所呈现而出的场景之内。周遭之光影,随之而扭曲。然后在下一瞬间里,嬴政似乎是进到了相良的躯壳之中,被迫旁观其一生。
是前几世轮回里的相良。
自小于寺庙里长大,最终却舍身割肉,为救灾民而死的相良。
这本是相良最接近佛、接近成仙与成道的那一世。然而所有的一切,却又因一个叫阿秀的女子被打破。只因为相良背弃信仰,背弃了佛。
佛门有三皈依,皈依佛,皈依法,皈依僧。
相良对此并不陌生。
又或者说这一世的相良对此并不陌生。只是诸多种种佛法妙理论证,终是那么一天,相良陷入到了不解、困惑与迷茫。再没有任何寸进。
那么这一切又是从哪一日开始呢?
是心狠的父亲将女儿卖的花楼,只为换取供奉神佛的银钱。还是年老的妇人将头颅磕破,竟换不得半点的慈悲与怜悯,甚至是一捧小小的香灰。抑或是平日里看似温柔和善的师兄弟们前脚将身披了锦绣绫罗的贵人们送走,后脚便抄起长棍木棒使山下的百姓家破人亡?
相良心中的信仰与想法产生了动摇。在这样的过程中,那平日里所研读的经文道理,自是成了虚妄,成了空白。仿佛是叫浆糊所糊住,再无法有任何理清。
于是自觉或不自觉的,相良开始踏上游历的道路。
生、老、病、死,求不得,爱别离,怨憎会,五阴炽盛。这世间种种,同深山寺庙之中,又有所不同。
遑论这本就是一个并不太平的世道。
南北对立分裂与割据的局面已有上百年,一幕又一幕较之以话本更加离奇的事项同样是在发生。超乎所有人的想象。由此显得那叫相良原本想要为之逃离的寺庙与佛前,方才算得净土,算得安宁。
但世俗种种十尺软红,在尚未得到心中答案与将疑惑开解之前,相良却又是不愿因此而回去的。因而在接下来的过程中,挂单,化缘,走过世间种种与脚下路途,相良似乎因此而离苦难越来越近。离佛,原来越远。
直至同那些食不果腹衣不蔽体的流民们没有任何的区别。
只是午夜梦回里,方才有人对他发出怒吼,做出咆哮。
“你在干什么?你怎能如此自甘堕落?你忘了你菩萨,你的佛了吗?”
“你这个满口谎言的佛敌,骗子!你因何而退缩,因何而害怕!你想要知道什么,想要验证什么?”
“你忘记了你的信仰、你所立下的志向了吗?”
...... ......
相良在内心的谴责与指责声中醒来,而后睁大了双眼,直到天明。
精神仿佛因此而处于高度的亢奋和紧张。若是长此以往,一日两日或许看不出什么,并没有什么大问题。可是终有一日,相良会一头栽倒,再无法醒来。
但,这是一支流民的队伍。一支没有食物没有补给,还有遭受追杀与驱逐的流民的队伍。
某一日中,队伍里来了一个叫阿秀的姑娘。
刚开始时,阿秀总能找到干净的水源,找到无毒的野果,找到可供食用的野菜。在流民队伍中,拥有不错的声望。
只是流亡的人越来越多,队伍愈发扩大,水源、食物终是在用尽。而那树皮野草,同样在被啃食。
天地山川与河流仿佛因此而干涸。触目之所及,再没有任何绿色与希望。
是年,大旱。岁大饥,人......
相良于梦境里醒来的夜晚里,听到了有人要将阿秀杀害的密谋与话语。
“不这样又能怎么样呢?去死吗?我听说前边那个村子人都疯了,变得力大无穷,官兵都不敢招惹。刀落在身上都不知道疼,眼睛都是红的。”
“眼睛是红的,水是红的,地里的庄稼同样是红的。你知道吗,在那个地方,我们被称为是两脚羊。我从那地方逃出来,死啦,都死啦,只剩我一个。原本以为到了南边会好点,没想到......”
“嘿嘿,树皮吃完了就吃草,吃木屑,还有泥土。刚开始人还能吃得下,可是这几天你们都看到了,吃着吃着肚子就被胀破了。人还在吃,头一歪,就死了。”
...... ......
下意识的,相良想到了一路而来所见、所经历的种种惨状。想到了诸多种种的佛法妙理,想到了他所信仰的神明,想到了那诸佛菩萨。
但不管于内心里再如何的呼唤祈祷,相良......相良并不曾得到任何回应。
恰如同深山古寺之前,将头颅磕破,却始终无法得到任何回应、甚至是无法得到一捧香灰做为心理安慰的年老妇人。
“我佛慈悲,阿弥陀佛。老人家,虽说这行善布施是大功德。但你福德不够,同我佛无缘。还是早早归去吧。”
“莫挡了贵人路途。”
普救众生。
然而那救苦救难,宣称是普救世人与众生的诸佛菩萨,似乎从来便救不了世人,更度不了众生。
莫说是世人与众生,便是眼前的流民,便是那叫阿秀的姑娘,同样无法得救。
无法被普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