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笃笃笃。”房门响了三声以后便又安静下来,屋外没有人说话。

  宁风眠微微偏了偏头,听到那三声平稳且由节奏的叩门后便又重新望向路明: “你的石头我已经拿到了。”

  路明没有说话,似乎并不感到意外。

  “你会杀了我吗?”路明不愧是崔绍训练出来的人,自知后果已经无法挽回后居然能够迅速收敛所有的情绪,沉默良久后突然问了这么一句话。

  “你想我杀你吗?”宁风眠也歪了歪头,似乎对这个问题很感兴趣。

  路明又一次沉默下来。

  “你知道的,我现在杀你是对你的仁慈,”宁风眠伤痕累累的手再一次交握在一起, “但是我不想对你仁慈,因为你刚才想杀是的我最爱的人。”

  沈槐之:?突然被告白是怎么回事?

  “走吧。”宁风眠站起来,轻轻牵起沈槐之的手一起离开这间宁风眠早就为路明量身打造好的囚房。

  回到厅堂后,宁风眠拿出手中的三块石头,再将何勇刚刚从路明家暗室中拿回来的石头拼在一起,一副神奇的天然画卷就这样展开在三人面前,灰扑扑的黯淡石头上有一条非金非玉流光溢彩腾云而起的飞龙,无挂无碍,一飞冲天,气势惊人。

  “集齐了,”宁风眠看着眼前这块和记忆完全重合的奇石说道, “崔绍应该马上就要知道他失手了。”

  “崔绍为什么要对外给信物呢?”沈槐之还是不能理解, “这是不是也太蠢了。”

  难道古人智商这么菜?

  “你看,”宁风眠指着桌上拼好的腾龙奇石对沈槐之说道, “让人为他拼命当然需要得到他的承诺才行,否则谁敢为他做这刀口舔血的买卖,所以他必须给出去一个信物,而这信物又最好平平无奇完全不招人注意,这块石头在分成四块的时候其实十分普通毫不引人注目,给出去也不会引起任何人的注意,是十分理想的信物选择,只不过崔绍没有想到的是这块石头其实大有来头。”

  何勇: “?”

  “以崔相的老谋深算,给出自己的信物安抚人心,而这信物在关键时刻又不会让外人指认自己,这才是他觉得的最为安全妥帖的办法,”宁风眠的指尖细细描摹着石头上非金非玉的奇特花纹, “只可惜,人心向来不足信,他的心深不可测,别人亦有自己的想法,他怎么也无法想到,这块平平无奇的石头是圣上先赏给景珮,景珮不要圣上才又转手送给景珏的。”

  何勇: “!”现在走还来得及吗?我知道得太多了,我会被暗杀的!

  “所以,崔绍以为的天衣无缝其实有一个巨大的漏洞,就是景珮和圣上都看过这块石头,我们现在只要把这石头呈到圣上面前然后细数它们的来历,崔绍就死定了!”沈槐之一手握拳使劲锤向自己的另一只手的手心, “死,定,了!”

  “我们递不进去的。”宁风眠摇摇头。

  “为什么?”沈槐之奇道。

  “因为崔绍不会让这种事情发生,”宁风眠缓缓说道, “虽然他知道不可能,但他肯定也作过最坏的打算,承乐宫现在想必已经是铁板一块了。”

  傍晚时分,沈槐之从噩梦中满头冷汗地惊醒过来,这不是自己惯常会睡觉的时间。

  开始降温了,窗外淅淅沥沥下着秋雨,点点滴滴打在窗外的竹叶上,发出空灵悦耳的声音,沈槐之转身一看,身边宁风眠惯常睡着的地方一片空寂,沈槐之伸手摸了摸,被褥没有温度。

  宁风眠走了,再一次不辞而别。

  不同于上次的愤怒,沈槐之这次感到的是难过,一个人在叮叮咚咚的雨声中独自坐了很久,虽然知道宁风眠这样离开是为自己着想,是害怕自己遭受伤害,可是依然很难过,难过自己的无用,难过自己甚至帮不上哪怕一丁点忙。

  沈槐之点了灯走到书案旁,不出意料地看到宁风眠留给他的信,放在书案上最为显眼的地方,想装瞎不看到都做不到。

  “吾妻槐之,相信你同样懂得路明的意思,北疆已处于危难之中。夫虽已无军职但北疆是我无可推卸的责任,此次独自赴北是最后一次,相信我,等我回来,夫风眠。”

  “骗子!”沈槐之使劲把信纸反扣在桌上,一拳砸了上去, “说好军人重诺的呢!”

  反扣下去的信纸上有一行小小的黑色,沈槐之看了看才发现那是一行小小的字,仿佛是宁风眠卑微又隐秘的,害怕苍天嫌自己太贪心不给实现而故意写得特别小: “愿此去还来,再无别离,无病亦无灾,白首共终老。”

  “啪!”一滴豆大的水砸到“共”字上,新干的墨迹立刻就顺着水渍又晕开了来,接着,越来越多的水滴砸了下来,一如窗外那场淋漓的秋雨。

  “狗男人,”沈槐之扶着桌案慢慢蹲下来,泣不成声, “傻子。”

  “笃笃笃——”

  “谁?”沈槐之警觉地问道。

  “槐之是我,”何勇在门外低低应道, “按照宁将军的吩咐,我们现在就要启程了。”

  “去哪?”

  “去宣城,回安西侯府。”

  *

  丞相府中是一如既往的冷清,崔绍难得地在厅堂前的木走廊上盘腿而坐,这位年富力强的丞相闭着眼,神情平静仿佛正在打坐冥想。北方深秋的风从他身边呼啸而过,把身边早已燃尽的香炉的残烬悉数吹落,那灰色的柱状灰烬颓然落地,在地板上摔得粉碎,又都被风吹散,最后一点痕迹也没有留下。

  身后跪坐着李越,今日的李越看上去异常紧张,连零嘴都不吃了,也只是安静地跪坐在崔绍身后。

  “禁卫军如何?”

  “一切如常。”

  “北疆军如何?”

  “安排妥当。”

  “山里的人如何?”

  “无人知晓。”

  崔绍没有再说话,许久后,他缓缓睁开眼望了望恰巧落在屋脊上的那一轮如血残阳,脊角有着朝天的尖锐装饰刺棱,随着时间的流逝,崔绍看着那轮红日被那刺棱一点点刺破然后完全剖开,最终沉没于屋脊之后。

  天光暗了下来,秋风起得更凶了。

  又等了等,崔绍终于动了动,头也不回地说道: “北疆开始吧。”

  这句话仿佛是对自己说的,又仿佛是对跪坐在身后的李越说的。

  “崔相,要不要再想想?”李越有些惊惧。

  “不想了,回不来了。”崔绍摇摇头,那一瞬间,李越甚至从崔绍身上看到了一种不属于崔绍的灰暗的疲惫。

  经过了一个极其短暂的夏季之后,北疆立刻进入萧瑟的秋天,祝国的秋收刚刚结束不久,而塞外的牧草却早已枯黄,羯人的马在这个短暂的夏季中被养得高大肥壮,马儿们全身皮毛都泛着亮光,到劫掠的好时候了——如果他们祝国还是秦松戍边的话。

  赫连琦真戴着象征着羯人王的华丽头冠,身着缀满绿松石和各色宝石的铠甲,在主将赫连翔的护卫下,正带领着一支巨大的骑兵部队向祝国的北疆国境挺进。

  “吾王,我们的族人已经全部准备好了。”赫连翔策马赶到赫连琦真身边说道,赫连翔身下的黑色战马高大威武,刚刚和主人狂奔着巡视回来,此刻被拉住,正不耐地打着响鼻。

  “嗯,”赫连琦真十分满意这个结果,点点头道, “听我号令,就地扎营,天黑之后开始进攻。”

  “遵命!”赫连翔答应得十分响亮。事实上他们接到的祝国丞相崔绍的信息并非如此,祝国丞相崔绍的意思是,允许羯人小规模持续性地骚扰边疆,回报就是祝国拥立赫连琦真为羯人王,并永世承认他的王室地位。

  “哼,我要他承认做什么?我们羯人如今兵强马壮,那个绣花枕头秦松根本抵挡不住我们羯人勇士和我们的马儿,我们何不踏平他们的城邦去中原称王!”

  “是!”一想到可以踏平宁风眠的故乡,在宁风眠护卫的皇宫里喝祝人的美酒吃祝人的菜肴享用祝人的女人,赫连翔感觉自己全身的血都开始沸腾了。

  秦松站在用来查看远方敌情的角楼上,神情凝重地望着远处灰蒙蒙的地界,总觉得有些不妥。

  “让覃烽过来。”秦松吩咐道。

  “回……回禀将军,覃副将军已经不见踪影有一日了。”身边的武将小声说道。

  “什么?”秦松震惊至极, “他去哪了?”

  “不……不知道,”那武将更加惶恐了, “今日出早操就没见到过覃副将军。”

  “#%¥&!”秦松低声骂了一句粗话, “临阵脱逃,按军法该斩立决!”

  而覃烽此刻已经在通往宣城的官道上策马狂奔。

  夜已经很深了。

  家家户户均早已进入甜美的梦乡,却有那么一些人彻夜不眠,如同蛰伏在暗夜中的鬼魅,暗中窥视着,防备着,试探着,耐心地等待属于自己的最佳时机到来的。

  漆黑的夜色浓稠得如同一团黑色的胶质把人团团围住,扯也扯不开,化也化不淡。

  突然,北疆燃起了一颗白色的信号弹,如同一颗不祥的扫把星,瞬间划破浓烈的黑色,在纯黑的天空中发出刺眼的光芒,然后“砰”地一声,迸裂炸开了。

  开始了。

  ————————

  圣诞快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