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疆依然寒冷。

  北方去年遭了酷寒,伤到了土地的根基,冻土难化导致今年入春后的牧草始终没有按时长起来,从来都是逐水草而居的羯人,如今的粮草储备已经到了青黄不接的时候。

  “世子,我们的粮食不多了,靠南的祝人城寨已经开始春耕,我们的牧草却还没有长起来,要不我们……”

  羯人虽然多,但因为北疆资源匮乏,大家经常因为争抢好的牧场而大打出手,所以凝聚力并不强,各个部落之间的争斗也很厉害。近些年来,因为崔绍的暗中扶持,赫连氏一跃成为羯人大大小小众多部落中实力最强的部落,而赫连部落中的世子赫连琦真更是有吞并其他部落一统羯人建立王朝的野心。

  如今连赫连部落的日子都不好过了,其他的小部落就更不用说。

  “先等等,不要急,”赫连琦真收起手中的书本, “出去看看马儿。”

  进来汇报粮食告急是的赫连琦真眼下最为器重的主将赫连翔,去年秋天那场爆炸本来是一场以牺牲赫连氏猛将为代价的宁风眠的阴谋,不过赫连琦真也恰好利用那场爆炸解决掉了与自己有异心的将士,然后用障眼法把赫连翔等一众悍将保下来。

  他崔绍想用惊雷响玩一石二鸟同时灭掉赫连氏和宁风眠,做梦!

  赫连翔看着世子赫连琦真放下手中的书,神情充满担忧,世子读的又是祝国的书,这位年轻激进的世子深受祝国文化影响,就连看书都更偏爱看祝国文字,不知道日后如果世子终成大业,他亲近祝国的习惯对咱们羯人而言到底是福是祸。

  由于牧草长势不佳,部落最赖以生存的马儿们也都还在吃越冬存下来的冬草,干粮毕竟不比新鲜牧草,一个冬天加早春过去,马儿们的神情都有些恹恹。

  “世子,战马如今都不太瘦了,再这样下去的话,哪天他们祝国军队打过来可就麻烦大了啊!”赫连翔摸着手边瘦骨嶙峋的战马忧心忡忡道。

  “不必担心,”赫连琦真拍了拍战马瘦尖的屁股, “过几日就是春祭了。”

  “好!”听到这句话,赫连翔终于放下心来,春祭是北疆众城最为看重的一个节日,主要活动就是供出祭品迎接春神来临,好祈求今年一年都风调雨顺,牛羊成群,谷米满仓。

  不抢春祭是羯人和祝国共同达成的默契,羯人也希望北疆众城收成好,这样他们秋天劫掠的收获也会更大。

  不过,今日不同往昔,今年的北疆实在是太难熬了,再不抢春祭,恐怕部落都熬不过这个春夏,那还谈什么秋收。

  宣城。

  今年北方的春天始终不甚明朗,风沙极大,每天都黄沙漫天。

  崔绍用丝帕擦干净手上因为烧字条而沾染上的黑灰,转身问站在书案前的年轻人: “你大哥还是没有消息?”

  “没有。”宁雨渐摇了摇头,离父亲宁浸月的葬礼过去已有四月之余,宁雨渐肉眼可见的消瘦了许多,神情也越发阴郁。

  失去安西侯府和宁将军的声名后,这位年轻的宫中编修如今在同侪的冷嘲热讽中活得格外艰难。宁雨渐将自己目前所面临的全部困境全都算在了长兄宁风眠的头上,以前是因为宁风眠过于耀眼的光芒导致自己无论在哪都是个透明人,在哪都只是“宁将军的弟弟”,现在是因为宁风眠贪污军饷连累自己差点儿被革掉官职。

  宁风眠!

  宁雨渐袖中的拳头握得咯吱作响。

  原本吏部是要弃掉宁雨渐的,好在崔绍把他保下来,说宁雨渐从来都是在宫中行走,也没有与宁风眠有共谋的证据,因为长兄贪污军饷而让无辜的弟弟受牵连,未免显得圣上过于苛刻。

  “你兄长行动不便,靠轮椅行走的样子如此招人瞩目却至今在整个祝国境内都没有听说他的行踪,他是真的瘫痪了?还是真的归隐了?”崔绍坐回到书案之后,坐姿放松地看着宁雨渐。

  “我……确实不知……”宁雨渐在崔绍鹰隼一般的目光注视下,很快就败下阵来,原本阴郁的脸上因为没能给出有效信息而染上一层愧色。

  崔绍面无表情地看了宁雨渐许久,突然笑了起来道: “你和宁风眠倒是没有半分相似之处。”

  宁雨渐很难判断这句话到底是在夸自己还是在贬自己,只得低头继续沉默。

  “行,宁风眠这个人……”崔绍望着书案上放着的那盏明灯,久久不语。

  灯火明亮,因为室内无风而燃烧得稳定炽烈,没有丝毫摇晃。

  崔绍看着那盏灯,轻轻摇了摇头继续道: “不管怎么样,如果他是真瘫那就是没有用了,如果没有瘫痪的话,”崔绍顿了一下, “这欺君逃役之罪他也必死无疑。”

  宁雨渐的表情抽搐了一下,最终也是什么也没说。

  “雨渐,你过来,”崔绍抽出一张纸和一支笔递到宁雨渐面前, “来写封信,内容是春祭整月可猎。”

  “我……”宁雨渐面露难色,就算再不懂边疆战事的人也知道春祭是什么,可猎一词不言而喻,这封信一出便是和外敌勾结的铁证!

  崔绍笑了一下,立刻冷下脸来不容置疑地命令道: “用左手写。”

  让一个惯用右手的人用左手写字,无异于稚子捉笔,任何人都不可能从这字迹中看出写字之人是谁。

  雨渐的左手压在纸上,良久,才颤颤地写下几个歪斜丑陋的字: “春祭整月可猎。”

  “很好,”崔绍满意地收回纸笔, “回去吧。”

  宁雨渐沉默地拱手行礼,然后退了出去。他只是一个木讷的书生,没有大哥的能谋善断也没有小妹的可爱机灵,崔绍从来不和他讲事情的来龙去脉,只是问他问题。

  甚至上次在自己把一句自认为无关紧要的话告诉崔绍的时候,他也不知道这句话将会给宁风眠带来多大的灾难——又或者,他只是潜意识上拒绝知道而已。

  而这一次,这一次的春祭,崔绍又想对大哥做些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