亲宝小说>古代言情>离魂记【完结】>第96章 曲终(一)

  三更半夜,风露浸透了衣裳。

  只见一个衣着古怪的少女伶伶地行在一堆尸体之中,边龇牙咧嘴地皱着眉,边朝后边叽里咕噜地嚷嚷着什么。

  只见她似乎十六七岁的年纪,身着虎皮裙,手捧着一个骷髅碗,全身上下挂满了叮叮当当的铃花穗子,望上去不似中原之人。

  “那个老不死的臭阿爷!自己没胆子来还让我来找般若母,看这情形,那般若教的老妖婆和那个中原人丞相早就死了!”

  “……连个死人都怕,真是窝囊地白活这么多年!……阿嚏!!”

  少女被夜风吹得打了个喷嚏,踩着面目全非的尸堆继续往前走,她低头对着手中的骷髅喃喃自语:

  “小乖乖们……加把劲啊!再没点动静,我这个妙龄少女就要被没良心的臭阿爷给诓得冻死在这了——”

  兴许是是听到了她内心渴切的呼唤,只见那骷髅碗中躺尸的蛊虫们突然像感应到什么似的,纷纷开始兴奋地蠕动起来。

  终于,在某一时刻,它们竟齐齐发出一声状似婴孩哭泣般的叫声!

  “啧,不枉我在这儿从白日蹲守到黑夜——”

  少女“啪”地一声盖上了碗,让那些蛊虫强行闭嘴,睁大了眼睛,蹲下身端详着自己面前的尸身。

  那应当是个身材高大的男人,即使被蛊噬毁了面容,也能依稀看出皮囊下深廓高鼻的英俊骨相来。

  少女歪着头欣赏了半晌,感觉脸有点发烫。

  过了半晌,她从裙里取出一根半臂长的银针来,烦恼地在那男人的胸口上比比划划:

  “我是要从哪儿插进去呢?是这儿吗?……不对,好像是这儿?烦死了!臭阿爷根本就没教过我这些啊!——”

  她正专心地研究如何给人开膛破肚时,蓦地觉得自己手腕一痛,低头一看,惊得大叫起来!

  ——只见一只血肉模糊的手正牢牢地攥住她的小臂,指甲几乎嵌进肉里,甚至能看见底下的森森白骨。

  这尸体竟还活着!!

  可是这怎么可能??!人怎可能承受这般比凌迟还痛苦的蛊噬??

  这具尸体似乎当真还有意识,少女惊疑不定地看着那男人缓慢而艰难动了动嘴唇:

  救我。

  不然。

  她惊悚地看着那尸体吃力地将残缺的手指放向胸口,一个异样的鼓包正“突突”地跳动着:

  ——我毁了它。

  ……

  *

  钟淳在张鄜消失的那片战场翻了个底朝天,直到血污把每个指甲缝都染成了乌黑色,还不死心地想继续找,结果被李广平揪着耳朵给“请”回了宫。

  李广平说:“眼下大战方休,上京城中的百姓都还在流离失所!陛下作为新帝,得立马将心思放到叛乱后上京的重建当中去啊!”

  高申说:“臣知陛下心中悲痛……但陛下作为一国之君,万事还得以大局为重,朝中百官还等着您重整朝廷,共议要事呢。”

  吴愈清说:“三殿下……钟曦既已在众军眼前伏诛,陛下也是时候考虑受降的平昌军应如何处置了。”

  公孙觉说:“还请陛下保重贵体,想必若是丞相还在,定不愿看见您如今这般自暴自弃的模样。”

  阮虎说:“陛下,咱们……咱们回宫吧,你都好几日没阖眼了,那些尸体都烂成那样了,哪能看得出谁是谁呢?……”

  “陛下!!……”

  “陛下!陛下!——”

  “……”

  一时之间,似乎所有人都可以为张鄜尽情悲痛,但只有钟淳不行。

  因为他是一国之君,是至高无上的决策者,是百姓群臣所要倚仗之人。

  但钟淳其实心中并不怎么悲痛,因为他根本不相信那个说要“等他回来”的人会骗自己。

  他只是有些木讷地茫然,茫然为什么大家如此轻易地就接受这个结果。

  茫然为什么只有自己仍旧固执地不接受这个结果。

  “……放开、放开我!!你们是何人!?我阿父呢!?我要见我阿父!!——”

  张暄这些日子一直被陈勖以背书为由关在文渊阁中,刚被大赦天下地放出来,对外界发生的所有事都一概不知。

  这小魔头看见一窝身着劲装、腰配戒刀的金吾卫闯进自己府中,俊秀的小脸蛋霎时气红了,蹦跶着直跳脚:

  “你们知道这是什么地方吗!这是丞相府!!这是我家!别碰我!……把你的脏手拿开!!若是我阿父知道你们胆敢这样对我,他一定会让温叔叔将你们全都关进刑狱里的!——”

  “等我阿父回来!你们全都死定了!!呜!……”

  陈勖叹了口气,一掌将自家小公子的嘴巴强行捂住,给拖到了一旁。

  只见那群金吾卫仿佛被一鞭断流般,沉默地被劈成两列退到路旁,让出一道空荡荡的道来。

  “你们……”

  张暄仰着脑袋张了张嘴,他看见门前停了一辆金碧辉煌的青盖车。

  只见那高大奢华的车舆由六匹健壮的黑马拉着,每匹马身上都佩着锡鸾繁缨,车首上雕满了奇珍异兽,比张府的那座漆彩画轮车还要精致。

  随后,车上下来了一个人。

  张暄瞪大了眼睛,只见那人的衣袍上竟绣着一只腾着云的五爪金龙——

  “参见陛下。”

  “……参、参见陛下。”

  他还未反应过来,便懵懵懂懂地被陈勖按着行礼,直到自己被扶起了身,才看清楚大宛这位继位的陛下生得是何模样。

  “小魔头……”

  年轻的陛下有一双圆溜的大眼睛,个头不高,皮肤很白,看着人的时候眼圈有些发红,不似想象中的皇帝一般威武吓人。

  钟暄大着胆子仰头去看那双黑眼睛,总觉得与这位陛下在哪儿见过一般,心中有种说不出的熟悉亲切感。

  “……陛下?我叫张暄,我阿父是张鄜,您认识他吗?”

  他挠了挠头,为什么陛下要叫自己“小魔头”?是他听错了吗?

  只见年轻的陛下如梦初醒一般,脸色煞白,嘴唇颤抖,随即便提着那身厚重的冕服踉跄地往府中跑去。

  “诶!陛下、陛下你去哪儿呀?!”

  张暄一头雾水,不顾陈勖的阻拦迈着小短腿拼命在后头追,却见那年轻的陛下好似识路一般,头也不回地跑进了自己的文渊阁,然后对着一张空荡荡的竹床发呆。

  ……咦?这个陛下怎么知道自己住在文渊阁呢?

  “奴儿三三呢?”钟淳忽地开口。

  “陛下怎地也知道奴儿三三?奴儿三三是我捡来的胖猫儿,它……”

  张暄随着他的目光望向竹床,只见平日里那只胖猫儿最喜欢赖着的垫子如今上头空无一物,只剩下那只“御用”的水碗在床头搁着。

  ——里头的水早就干涸见底了。

  “……对、对……奴儿三三呢?!!”

  自从奴儿三三喜欢白日睡懒觉之后,张暄便越来越少地与之玩闹了。

  他白日里要去学堂念书,课业也随着年纪增长而变得愈发繁重了,只能在夜里趁着胖猫儿偶尔醒来的时候抱着它亲热一番,这些日子里他的心思全放在音信全无的阿父身上,哪儿还顾得上奴儿三三呀!

  钟淳也呆呆地看着竹床,仿佛能看见床帘后正坐着一个高阔朦胧的侧影。

  那人手持着一卷书,紫檀佛珠从腕间蜿蜒而下,举手抬足间涌起一股极淡的清苦香气。

  窗外是绿得发亮的酷暑蝉鸣,小魔头正襟危坐着等着挨训,而他则在一旁幸灾乐祸地摇着尾巴看热闹……

  那只有着棕红皮毛的胖猫儿如同一阵风一样,打猎时不打一声招呼就出现在他的眼皮底下,现在也是不打一声招呼便消失得无影无踪。

  ——难道这一切都只是一场光怪陆离的梦吗?

  “阿父和奴儿三三都不见了……”

  张暄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那个天不怕地不怕的小魔头脸上竟然露出了惶恐的表情:

  “……是不是阿父带着奴儿三三打仗去了?”

  钟淳感觉好像有人在他心口狠狠拧了一把,要不然为什么那里一直钝钝地发着疼呢?

  他低头看着张暄,把眼泪憋回去,心里酸酸地想:这好像是自己第一次这么居高临下地看小魔头。

  原来小混蛋也没欺负他的时候那么威风——

  “……陛下?”

  张暄忽地感觉面前的人紧紧地抱住了自己,有些不知所措,他屏着呼吸,但却仍能尴尬地闻见陛下身上那股独特的气息。

  ……仿佛晒过日光的褥子一样,散发着暖烘的味道,令人莫名有种熟悉的感觉。

  “暄儿,你阿父……去打仗了。”

  他听见陛下闷闷的声音:

  “……不要怕,他不在的时候,朕来照顾你,朕不会让任何人欺负你,但是你也不可以去欺负别人,在国子监里要好好地念书,知道了吗?”

  张暄感觉很奇怪,分明这个小皇帝生得还是一副孩子气的模样,怎么说话的语气和阿父一样这般老气横秋?

  他见陈勖在不远处朝自己使眼色,连忙擦了擦眼泪,结巴地谢恩道:“多、多谢陛下!……”

  钟淳用力地将张暄搂进自己的怀里,感受着小魔头的体温,学着张鄜的模样一下一下地抚过那瘦小的后背。

  他摆足架势,当作给自己鼓气,但心里头却仍有些落寞:

  “等那人回来了,朕再一一和他算总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