亲宝小说>古代言情>离魂记【完结】>第95章 棠棣(十三)

  棠棣之华,鄂不韡韡。凡今之人,莫如兄弟。

  ———《诗经·小雅.棠棣》

  灯火黄昏之时,山郊某处古寺中。

  庭中无风,佛幡低垂,大雄宝殿上的莲花烛台还未燃到底,烛眼细瘦如一线,正黯黄地映着三世佛无上庄严的金身法相。

  桌台上的贡品与甘露瓶摆放得整整齐齐,廊柱与香炉也被擦拭得一尘不染,但平日里收拾这些的人此时此刻却不知去向。

  斜阳的余晖在地上寂寞地挪移,照见佛门圣地中一滩已经干涸的褐赭色血迹,上面隐隐还浮着一些毛发,令人望之毛骨悚然。

  “教主——”

  一张是含笑的度母面具与一张忿怒的金刚面具迎了上来:“不远处来了一群人马,望上去似乎是……”

  静妃苍白如纸的脸颊莫名多了几丝血色,任由旁人替她围上披帛,动作小心地拭去嘴角的血迹:“说下去。”

  “……来者似乎是张鄜的人,看样子是专门在此地围堵我们的。”

  静妃闻言皱了一下眉,慢条斯理道:“他不是到幽陵关去了?”

  她想了一会,面上露出一个微笑,仿佛菩萨低眉一般:“不过也好,这一笔陈年旧账也该当面同他算一算了。”

  ……

  “阿弥陀佛,张丞相,多年未见,别来无恙——”

  静妃站在佛殿之上,隔着几十级台阶望着张鄜,一双温润的眉眼从他眼前的遮罩慢慢地往下移至掌中的拐杖,叹息道:“不过短短几年,你的身子看样子真是大不如前了。”

  “此处是佛门重地,丞相带了这么些人来围堵我一介弱女子,莫非是想在佛祖眼皮底下大开杀戒?”

  她话音刚落,寺后便悄无声息地涌出一群黑压压的僧陀与将士,这些人或手持金刚杵,或身着铁甲,但脸上都诡异地覆着一张象征着般若教教徒的莲花獠牙青面。

  身侧的亲卫将静妃的话复述了一遍,张鄜面色不变,平声静气地回道:

  “娘娘既知此处是佛门重地,又为何在此犯下渎佛之罪?”

  “放任这些半人半鬼之物残害百姓,岂非更是亵渎佛尊之灵?”

  静妃听罢叹了口气,声音倒有了些怜悯之意:“我佛慈悲,都怪我未劝住曦儿,倒葬送了无辜之人的性命。我心中有愧,日夜念经祈祷,但愿那些百姓得以安息……”

  “娘娘何必猫哭耗子假慈悲。”

  张鄜神情漠然地抬起了手,身后的玄武军立马挽起了长弓,上千发尖亮的箭镞齐齐对准在静妃一人身上。

  “只怕你来此处不是为了诵经超度亡魂,只是因着娘娘供奉的那东西‘饿’坏了吧。”

  静妃闻言也不恼,只是饶有兴味地打量着张鄜清瘦而锋利的面庞:“……丞相,此言何意?”

  “慈安寺前阵子闹过鬼,据说寺中的住持与沙弥一夜之间少了不少,随后娘娘便因受惊被圣上接回了宫中修养——”

  张鄜继续道:“依臣之见,慈安寺恐怕闹得不是鬼,那些可怜的僧人或许也同今日寺中之人一般,都成了恶兽的饵食。”

  “娘娘,您的面色今日看起来似乎尤为红润——”

  静妃听罢仰起头笑了几声,再低下头时神情却已冷了下来:“张鄜,未想到你一个瞎子竟还有如此眼力,妾身真是佩服、佩服!”

  “现在回想起来,丞相似乎不止眼睛生得好,连心肠都生得比旁人更无情、更坚硬,不然,怎么当年能看着这么多淮南百姓在神机营的铁骑下血流成河,却能始终铁石般无动于衷呢?”

  她纤瘦苍白的手指遥遥地指向张鄜,声音平和而残忍:“去,去把他的心挖来给我——”

  一声令下,那些貌如佛陀,形似妖魔的将士纷纷如乌云摧城般向阵前的那一人奔袭而去!

  “噌!——”

  千万发羽箭霎时迸射,有不少将士被射倒在地,但不过半晌便又摇摇晃晃地爬了起来,锲而不舍地往张鄜的方向袭去。

  “……丞相!!”

  亲卫焦急地呼喊,只见面前一股劲风呼啸而来,一个身着土黄僧袍的僧托手持骷髅金刚杵,朝张鄜的面门猛地当头敲去!

  “——!!”

  一只苍白暴瘦的手无力地地覆在杵上,青筋蓦地一腾,却硬生生地把那股杀气四溢的冲劲化为无形,将那滴血的金刚杵不偏不倚的卡在离自己三寸的地方。

  静妃见之动了怒,高高在上地一扬手,顿时又有几百人极其听话地般朝张鄜俯冲而去,手中刀剑更是凶猛无匹,恨不得啃其骨嗜其血一般。

  然而张鄜虽看似“弱不禁风”,但每招每式却又恰好将那些刀刃横隔在外,走尸们蜂拥而上,却始终无法得近其身——

  于是静妃发出一声含恨似的感慨:“张鄜啊张鄜,分明你都中了般若母,可怎么就是死不了呢?”

  ——怎么就是死不了呢?

  经年的刻骨仇怨,都浸在这短短一句带着怨恨的叹息中了。

  谁知张鄜却面无表情,一针见血地回了句:“真可惜,我一点也不恨你。”

  “我同情你。”

  静妃远远望着张鄜,却感觉那人似乎有一道目光从遮罩中穿透出来,无悲无喜地凝在自己身上。

  良久,她看见那人忽然笑了一下:

  “若我未记错,只要死生蛊真正的宿主死去,余下的子蛊也会有所感应,为它们的蛊母‘殉身’——”

  静妃冷冷地勾了勾唇:“原来丞相打得是这般主意……我劝你还是死了这条心吧,曦儿他不在这里,也绝不会为了我来这里,他绝不会为了任何人牺牲!!”

  “谁说蛊母在钟曦身上了?”

  张鄜微微抬眼道:“死生蛊的蛊母,不是自始至终都在娘娘身上吗?”

  “般若教信奉的鬼子母神,可是位货真价实的女子啊——”

  静妃闻言这才阴下了脸,随着她的情绪起伏,周遭的走尸也明显地逐渐暴躁起来,一潮接一潮地簇拥在她身边,仿佛寻求母虫庇护的幼虫一般。

  “所以,你是特意来我面前受死的吗!?”

  “……啊!!——”

  方圆百里的走尸霎时爆出一声声响彻行云的怒吼,受了刺激一般往张鄜的所在盲目地杀去,即使张鄜持剑抵挡,但仍被金刚杵刺伤了手掌。

  猩红的血溪流般地滴落在地上,那股鲜美的气息使得化为走尸的将士更加躁动疯狂!

  “娘娘……你知道般若母……为何会被宁玛萨迦列为八大秘蛊之首吗?……”

  张鄜面色苍白,但身姿却依然维持着摇摇欲坠的挺拔,一双眼定定地直视着前方,语气有种异常的沉静:

  “因为般若母……与其他秘蛊不同,只可惜寻常人只将其当做普通的情蛊,并且也活不到蛊母全盛的时候……死生蛊的宿主越强大,蛊母的作效便越强悍,但……”

  “……丞相!丞相!!——”

  “来人!!丞……丞相的眼睛流血了!!口、口鼻和耳朵也……”

  “……”

  ——但般若母是靠着吸收宿主的血肉生长的。

  宿主最虚弱时,就代表着般若母已然到达了最强悍的状态!

  就在那一瞬间,方才恨不得食其肉啖其血的走尸们像被一双无形的大手给控制住了,他们木然地静止在原地,但似乎在辛苦地与某种强大的东西作着斗争。

  半晌,张鄜抬起手,五指狠狠地握成了拳,手背上的青筋痉挛不停。

  “喀——”

  “喀、喀、喀……”

  死生蛊终是不敌般若母的威力,走尸们保持着诡异的姿势,一个个却将脑袋跟拧麻花似的生生地扭到了背后去,一张张青面獠牙的面具直直地对着静妃,或哭或笑,直令人不寒而栗。

  而张鄜半跪在地上,深邃的眉骨几乎淌满了血,与此同时,他脸上的皮肤也在一寸寸地剥落,露出里头血肉模糊的白骨来。

  “……七窍流血!!你、你这是要和我同归于尽吗!!?”

  静妃眼见着那群几乎断了脑袋的将士朝自己走来,竟恍惚地疯笑道:

  “也好……也好……这下你终于要死了!!阿峣你看见了吗!钟叡死了!他的儿子也死了!张鄜死了!!我替你报仇!我替你报仇了!!哈哈哈哈哈!!!”

  “我替你报仇!!我替你报仇!!——”

  “……”

  在噬心般的痛楚中,张鄜强迫自己回忆一些美好的事物来让自己坚持着撑下去,直到他等的人到来,即使那个人或许永远也不会来。

  但不知怎的,直到最后脑海里翻来覆去的,都是同一句话,同一个声音——

  “张鄜,你现在……是不是有一点喜欢上我了?”

  钟淳总喜欢问这句话——

  问的时候总喜欢色厉内荏地瞪着眼睛,借此来掩饰自己的小心翼翼,掩饰这句话早已在他心里酝酿了千回百转。

  张鄜早就看透了他,知道他其实想问“我和蔺皇后在你心里谁更重要”之类的云云,但是又偏偏撑着一层纸糊的脸皮不敢问。

  于是他逗他,每回都是语气淡淡:“嗯,是有一点。”

  仿佛听见那人在耳边失望地嘀嘀咕咕:

  “……啊……怎么只有‘一点’啊。”

  张鄜想对钟淳说,确实是“一点”。

  比你所能想象的还多一点。

  *

  “……坏人!离陛下远一点!!”

  钟曦蓦地感觉肩膀一痛,回过头,却看见一个三岁孩童正跃跃欲试地握着捡来的石块,孩童的母亲在一旁惊恐地望着他,随即给了孩童一巴掌。

  “叫你淘气!叫你淘气!沈将军好不容易才将我们救出来,你要害死大家吗!滚到后面去!……”

  “哇啊啊啊——”

  一见钟曦望过来,那群衣衫褴褛的百姓顿时都露出如见蛇蝎的神情,惊慌地往官兵后头躲藏。

  钟淳看着他三哥眉眼中沉了下去,心口竟愈来愈痛:“……你在骗我,对不对!?”

  “你一看今日打不过我了,所以……所以就编这些故事来骗我!……对!你最擅长编故事了,我小时候你还专门编那些莫须有的故事来吓我,害我睡不着觉,对不对??”

  钟曦揉了揉额角,掩去眉眼间那丝转瞬即逝的黯然,笑道:“小十三,若是这么想能安慰到你……”

  忽然间,他似是感觉到了什么,连微笑都僵在了脸上——

  也就是同一霎那,战场上那些脸色木然的走尸仿佛被人下了定身术一般,竟心有灵犀地齐齐静止了数刻。

  “轰!!——”

  在玄武军将士们愕然的目光中,方才那群“刀枪不入”的平昌军宛如真正的尸体般横七竖八地倒了一地,从此再也无法动弹了。

  “发生何事了!?”

  钟淳心急如焚地抓住钟曦的肩,却发觉他的脸色是一片诡异到极致的平静,一股极其不安的感觉涌上心头:“……你、你知道发生了什么!对不对!?你知道张鄜在哪儿对不对?!死生蛊……死生蛊是不是被他破解了?……”

  死生蛊已破,大势已去——

  钟曦那双凤目微微睁大,不知想到了什么,将钟淳从头到脚都仔细地看了一遍,包括那因为浸着汗而变得湿漉漉的眉眼。

  他几乎在一瞬便做了那个决定,甚至有些如释重负。

  “小十三……”

  “你还记得,去年冬日我送给你的那个孤山冷梅香的荷包吗?”

  那股不安的感觉到了极致,钟淳连头皮都克制不住地发麻:“……怎么了?”

  钟曦低下头,嘴唇停在他的耳边,蛊惑一般地喃喃道:“里面放了能让张鄜加速毒发的蛊。”

  “你把那荷包戴在身上一日,张鄜的情蛊便能早发作一时,若不是你每日戴在身上,他至少还能多活五年,若是不信,你大可去问张鄜身边那个姓寒的大夫……”

  钟淳听见自己的心被刀割的声音,他捂住胸口,疼得几乎要蹲下身去,却发现那里仍在一下一下地抽搐:“你骗我……”

  钟曦笑了笑:“三哥怎么会骗你?三哥疼你都来不及……若不是因为小十三每日都记挂着我,我的计划又怎会如此成功——”

  “你骗我!!你骗我!!你骗我!!——”

  钟淳赤着眼抽出断红,右手不住地痉挛着,锐利的剑锋失控地划破了钟曦的前襟。

  “为什么……三哥一直、一直对我很好的……为什么你要这样对我……”

  他哽咽着,从喉咙里发出一声小兽般绝望的哀鸣:“……我不信!!我要去找张鄜!!我现在就要去找张鄜——”

  “不要去,小十三,你找不到他的,就算你找到,也认不出他了,不要去……”

  钟曦忽地抱住了钟淳,将头抵在了他的肩膀上,那只惯用于饮酒弄花,吟诗作赋的手没两下便覆住了他的手背,紧紧地包住了整只手。

  ——原来钟曦的手这么凉。

  在钟淳还未反应过来时,他听见了周遭人的惊呼:

  “陛下当心!!——”

  他低头一看,却看见自己的右手不知何时已经糊满了鲜血,一股浓郁的腥味已然窜上了面门。

  “小十三,你怎么哭了……”

  钟曦闷声哼了一下,握着钟淳的手,将没入身体的断红再深深地推了一把。

  我哭了吗?

  钟淳恍惚如游魂,只感觉他三哥捧着他的脸,将冰凉的唇贴在自己的眼睫上,好似在尝他的泪。

  “我就当……这是为我哭的了……”

  钟淳蓦地反应过来,将断红手忙脚乱地往外一抽,眼睁睁地见那胸口的血洞越来越大,血流得越来越多。

  “你说得对……三哥胸无大志……根本就不想当皇帝,只想、咳……只想在江南做个无拘无束的游侠……和花同醉,与酒共眠……”

  钟淳急得要捂他的嘴,眼泪却止不住地掉下来,喉头像是被塞住一般,急促地耸动了一阵,还说不出一句话来。

  钟曦把头靠在他肩上,桃花眼一眯,用只有二人能听得到的声音叹了口气:

  “小十三……下辈子三哥当你的亲兄长……好不好……下辈子三哥看着你长大,谁敢欺负你,三哥就揍他……”

  “这辈子我对你不好,一直利用你……你就恨着我吧……下辈子,我再偿你……”

  他这半辈子看似潇洒浪荡,其实都在故作风流,到头来还是被离自己遥远的仇恨困住一生。

  可惜那些梦中青过的荞麦、啭过的流莺、荡过的船橹……只能永远与他隔着一重又一重的山了。

  钟淳眼泪流得很凶,哭声带着恨意:

  “我不干!!钟曦我告诉你,我只有这一辈子!!只有这一辈子……下辈子的人就不是我了——”

  “你把张鄜还给我!!——”

  “陛下!!”

  只见不知从哪儿射出一支羽箭来,竟电光般地朝钟淳的后背冲去。

  阮虎大叫一声,不顾生死地抱着钟淳往旁边躲去。

  等钟淳再抬起头时,羽箭牢牢实实地扎在地上,而方才钟曦待过的地方却只留下一滩触目惊心的血迹。

  余下还是活人的平昌军与玄武军乱斗成一团,地上尽是尸体与血迹,竟完全看不出钟曦消失到哪儿去了。

  “该死!!让他给逃了!!”

  阮虎义愤填膺地握紧拳头,自责地将倒在地上的钟淳半扶半抱地架了起来。

  “——陛下?”

  钟淳面色茫然地仰着头,眼泪依然止不住,失禁般地淌了满脸。

  不远处,只见暮色渐垂,群山连绵,四围是一片秋水般静荡的深青色。

  天上有云有星,却唯独不见月。

  “朕要见张鄜。”

  他站起身来,用力地擦拭着掌上已经干涸的血迹,全身小幅度地颤抖着。

  ——玄武军的亲卫已在他身后跪了一排。

  “活要见人,死要见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