亲宝小说>古代言情>离魂记【完结】>第64章 雪泥(九)

  “那人很谨慎,在人前几乎不说话,只能看出应当是个男人。”

  乔希玉舒了口气,嘲道:“殿下放心,我们乔家再怎么无恶不赦,也不至于同般若教这种下九流的邪教混在一起。”

  “我所知道的就这么多了。”

  钟淳皱了皱眉,正欲起身,手上软鞭却蓦地一绷,整个人被一股大力扯得跌在地上:

  他怒目而视:“乔希玉!!”

  乔希玉低着头在钟淳发间嗅了一把,很意外地笑了一声:

  “……张鄜竟还能忍着不上你,到底应该说他真是圣人呢,还是该说他对你根本不上心?”

  钟淳瞳孔骤地一滞,猛地推开他,却听见那人慢悠悠地道:“别用这种‘你怎么知道’的眼神看我,乔某这些年浪迹芳丛十余载,采过的佳人数都数不过来,破没破过身的,用鼻子一闻便知——”

  “唉,我这辈子是快到头了,原本还想着姐夫登基之后能混个国公爷来当当,现下看来似乎是不可能了。”

  乔希玉神情有些近乎木然的平静,勾了勾唇:“小殿下,最后给你一句忠告。若是日后你走了大运,碰巧坐上了那把龙椅,记得少用点感情,多给自己留一点退路。”

  “张鄜今日能扶你坐上去,来日就能将你扯下来,像对付乔家一样对付你,到时候再后悔便来不及了。”

  钟淳站起身,脱口而出:“你胡说!不可能!”

  乔希玉翻了个身,哼笑了一声:“哦,我胡说。”

  “有没有听过“人之将死其言也善”?你就不能用你葫芦瓢大的脑子稍微想一想,张鄜先前还是一副厌恶党派之争的模样,怎地现下忽然又转了态度要扶你?”

  “再说了,若真打算立贤主,钟曦与钟戎岂非比你要更合适?他凭什么要花费心血去教导一个什么都不懂的毛头小子?”

  “我看丞相不是想做伊尹,而是想做霍光。”

  钟淳背过身去,攥紧了拳:“闭嘴!……你什么都不知道!”

  乔希玉闭上了眼,哑着嗓子道:“我先前还以为张鄜对你有些意思,现在看来或许是我多想了。也是,他都三十几来岁了,宦海沉浮十几年,怎么可能对个小屁孩动真感情,也就骗骗你这种心思单纯的小孩罢了。”

  “诶……”

  他见着钟淳忍无可忍地木着脸走出去,忙拖长了声道:“别急着走啊,你答应我的,要让我死得舒服一些——”

  待到柴房中所有人都走尽之后,乔希玉眯着眼四周张望了半晌,才伸了个懒腰,很信任地朝草垛中暗藏的身后之人道:

  “怎么样,我方才这一出离间计演得不错吧。”

  “给我杯水,我嗓子都快干冒烟了——”

  他接过那人递来的水,咕噜噜地闷下肚,抱怨道:“什么时候将我从这儿接出去啊,再在这鬼地方待下去我身上真要生虱子了……”

  那人微笑地看着乔希玉:“不急。”

  “等你喝完这盏茶之后。”

  *

  雪窸窸窣窣地落着,到了傍晚便停了,地面只余下几道斑驳杂乱的车辙痕。

  钟淳被张暄抱在怀里,心里很不是滋味地望着天。

  张府的庭院松槐相倚,苍青的根骨落落拓拓地负了一身白,远望过去犹如置身于千年佛寺般清静深远,有种“千山鸟飞绝,万径人踪灭”的遗世独立之感。

  而府中的厢房却是十分暖和,里头点着暖香薰炉,铺着兽皮裘毯,透过雕窗映出的光温温融融的,倒与屋外分明的像是两处人间。

  廊下挂着一盏盏敷了花草纸的竹骨灯笼,钟淳望着那灯笼,耳边就不由自主地响起一阵聒噪的的蝉鸣,眼前也浮现出那人挽着袖坐在庭中树荫下,扳着短刀一根一根地削竹条的样子。

  那人低垂的眉眼、他乌黑的发、坚实的臂膀,有力的手腕,还有后脖子上禁不住热而滚落的汗,他都记得一清二楚。

  钟淳耷拉着脑袋想:那时候作为一只胖猫儿的自己,只要仅仅蜷睡在他的脚边就已经很满足了。

  可是为什么现在得到的越多,他的心却越来越空,好像永远都装不满似的呢?

  ……是自己太过贪心了吗?

  钟淳郁闷地甩了甩脑袋,他人的恶言恶语自己从来不放在心上,只是……近日里他后知后觉地发现,张鄜的身边似乎有根无形的“线”。

  那根线十分冷面无情,无论是熟人还是生人,都一视同仁地拦在了那人的心房之外,仿佛某种顽固而严苛的准则一般。

  钟淳觉得至今为止他曾经窥见过两回那条“线”的形影。

  一回是他偷喝张鄜的汤药,被那人关在房里催吐了一晚上的事。

  另一回便是他尝试解那人的衣带,反而又将人给惹怒的事。

  那条“线”究竟是什么,张鄜不说,钟淳至今也还是未想明白,但他很有信心地觉得来日方长,有朝一日,自己定然能将那条碍事烦人的线给彻底斩断。

  到了那时,自己便能知道张鄜究竟在想些什么了。

  “奴儿三三,近日你睡得越来越晚啦,虽然我到了冬日里也非常贪睡,但是你再这样睡下去!你你你就——”

  张暄身上捂了件枣红鸾雀小袄,手指头油津津的,掰了个浸了桂花蜜的热板栗,放在嘴里“嘎嘣嘎嘣”地嚼着,每说一个字都要被烫得直抽气:“……就要睡得胖死啦!”

  钟淳有气无力地抬了抬耳朵,示意他勿要大惊小怪。

  其实小魔头说的没错,他自己也对此有所察觉,先前他变回胖猫儿能维持五个时辰左右,前阵子便突然只剩下三个时辰了,最近这几日更是只余下了两个时辰——

  钟淳仰着头,第一次认真地凝望着张暄那张俊秀的小脸。

  ……或许不久后的某一日,奴儿三三睡着之后就要再也醒不过来了。

  小魔头年纪还这么小,应当未曾经历过生离死别这种大事,到时候发现自己的玩伴不见了,会哭天抢地地找他吗?

  想到这儿,钟淳心中倒生出几分不舍来。

  “奴儿三三,我同你说,近日宫中的十三殿下在我们府上暂住,我觉得阿父很是偏心他!”

  钟淳在心里得意地哼哼道:那是自然。

  张暄皱着眉头忿忿不平地抱怨道:“我知晓那十三殿下是皇子,可就是因为身份尊贵,椅子上边便可以多垫三层的羊毛坐褥了吗!这么冷的天,我的屁股也要冻僵了!”

  他十分忧伤地握紧了小拳头:“然后我壮着胆去同阿父说我也想要褥子,结果阿父却问我‘是不是也想挨揍’……”

  钟淳:“……”

  张暄满腹委屈无人诉说,正想从奴儿三三身上寻求一些安慰,刚将那油腻腻、甜丝丝的手伸过去,就被那胖猫儿嫌弃地躲了开,只好吮了吮手指:“而且……这十三殿下似乎跟奴儿三三你的胃口很像,嘴巴都刁得很,这也不吃那也不吃便算了,就连那些糖酪豆乳和荷花芋泥酥也要和我争!那可是我专门省下来给奴儿三三你吃的……”

  钟淳听着心里突然有些愧疚,尴尬地干咳了一声,将脑袋凑上去小幅度地蹭了蹭。

  原来小魔头的心肠还怪好的——

  张暄很享受地在那毛蓬蓬的大脑袋上摸了摸,继续道:“后来寒叔叔跟我说,不要去嫉妒这嫉妒那的,因为十三殿下在阿父心里是不一样的。”

  “他说,倘若十三殿下是女儿身,过几年我就要多个弟弟妹妹了——奴儿三三,你捂着脸一个劲儿的傻乐什么!好哇……连你都笑话我!!”

  ……

  和小魔头在雪地里进行一番“殊死搏斗”之后,钟淳累得瘫平了身子,满头满身地栽了一堆雪,连胖猫儿的那条赤色的大尾巴都跟裹了层糖霜似的,望上去白花花的。

  张暄也玩得气喘吁吁,出了一背的汗,随身伺候的仆人将他将身上那件毛领小袄解了,那小魔头便重新翻了个身将胖猫儿压在了身底下,霸道地搂住那墩墩的腰身,鼻尖贴上去磨了磨:

  “奴儿三三……你今晚还是同我一起睡好不好。”

  张暄怀里很暖和,钟淳难得没有挥着爪子挣扎,而是咂了咂嘴,无端生出了一丝困意,仿佛下一刻便要歪头在他胸口睡过去了。

  怎么感觉似乎忘记了什么……

  忘了什么呢……

  猛然间,钟淳脑海中灵光一现,整个人如遭雷殛地弹了起来:

  ——坏了!今日从乔府回来的时候天已经迟了,他的人身还睡在那架四轮车舆上!

  “……奴儿三三!!你又要乱跑去哪儿!!你、你答应今晚要同我一起睡的!——”

  钟淳火急火燎地夹着尾巴往门外窜,翻过一重又一重的门槛,却没找到陈仪的人影,正要穿过后院那片竹林抄近路时,却猝不及防地被林后突然出现的灯笼晃瞎了眼。

  他“嗷”地骂了一声:

  ——哪个大半夜不睡觉的在府里乱晃!

  钟淳胡乱地扒开竹叶跳了出去,抬眼一看,整个人怔在了原地。

  张鄜就这么拨云见日般出现在了他的眼前。

  明月照着竹叶枝上雪,也照着那人覆着雪的眼睫。

  钟淳的心神当即不争气地一震,咽了口口水想说些什么。

  定睛一看,却望见自己的人身正赖王八似地趴在那人背上,肩头披了件不知道谁罩的大氅,一副睡得天昏地暗的死模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