亲宝小说>古代言情>离魂记【完结】>第65章 雪泥(十)

  半个时辰前。

  张府驾车的仆从驻了马后,等了足足快一炷香时辰,也不见里头的十三殿下出来。

  他大着胆子掀帘瞧了一眼,才发觉那府中的小贵人已然昏头昏脸地睡在了里头。

  府中的下人不敢惊动这位殿下,只好一边让人通传陈总管,一边陪着车舆里这位在正门口淋雪。

  好不容易待到戌时,仆从才远远望见雪中那四匹通体漆色的骏马,知道丞相从宫中回来了。

  张鄜周正的冠履上还积着从宫里头带回来的寒意,听闻这事之后,面色稍微缓了些,吩咐陈仪给候在车驾旁的下人们一些赏钱,随后掀开帘子将里头的人亲自背了出来。

  钟淳身上穿的还是白日里那件青采如意牡丹褂子,为了不挨冻又在里头套了好几件衬衣,望上去穿得很‘实’,但背在身上的时候却还是觉得轻飘飘的,一点儿重都没有。

  他睡着的时候很安静,连呼吸也是轻浅的,仿佛很不愿打扰人般地拂在别人的颈背上。

  张鄜手里把着他的脚踝,琢磨了一会,觉得那儿细得有点硌手,甚至握完一圈还绰绰有余,心想这孩子平日里吃的那些糕点都长到哪些地方去了。

  两人在雪中就这么难得祥和地行了一段无声的路,便突然撞上了只“拦路虎”,且该“拦路虎”还是背上那位的正身——

  “嗷!——”

  只见那胖猫儿鼓着腮帮子,一双黑眼睛瞪得溜圆,在两人之间来回流转,似是在发表何等痛心疾首的控诉。

  果不其然,下一刻那黢黑的爪子就不老实地扒拉了上来,言外之意很是明确:

  ——我也要抱。

  张鄜以目光估量了一番胖猫儿的体型与重量,感觉钟淳平日里吃的那些东西都长到它身上去了,于是拒道:“抱不动你。”

  “方才怎么来的,现在就怎么回去。”

  那胖猫儿听完急了,见张鄜真的要走,便又竖着尾巴颠颠地追了上去,中气十足的叫声虚弱了下来,听起来还有几分柔软的意思。

  “嗷……”

  张鄜脚步未停:“别撒娇,没用。”

  然而事实证明旁人撒娇或许没用,钟淳撒娇还是有用的。

  在无数次摸爬滚打地外加厚着脸皮耍无赖后,变成胖猫儿的钟淳还是如愿以偿地被抱了起来,由于张鄜的后背被他自个儿给占了,他只能憋屈地用胖爪勾住那人的脖子,整只猫颤巍巍地吊在胸前。

  尽管姿势十分别扭,钟淳心里还是十分地美滋滋。

  ——这样张鄜就能同时被两个他抱着了。

  将钟淳的人身送回了西厢的房间后,张鄜遣退了身旁伺候的仆人,披着氅独自行回主屋,将挂在墙上的那柄紫檀漆银烟斗取了,坐在廊下,就着门前夜雪一口接一口地抽了起来。

  半晌,他望见庭前的草木窸窸窣窣地摇动了一阵,胖猫儿从里边冒出了个头,欢欢喜喜地叼了个什么东西跑了过来,放在自己膝上。

  张鄜低头一看,发现那是朵白如玉珠的山茶。

  山茶是春花之流,多半会在柳浓莺啼这般温和的时节争相开放。茶树生得矮,若是山茶要开,定是会满满当当地开遍整个园子,将底下的叶压得一丝缝隙都无。

  而钟淳送给他的这枝,显然是朵还未完全盛开的山茶,连那簇云般的花瓣都还半遮半掩地蜷曲着,将里头嫩黄的花心全挡住了,上边还滴着湿漉的雪水。

  胖猫儿衔着山茶往张鄜胸前塞,似乎觉得自己在大雪天里找着了此园中唯一一朵早放的花,心情很是骄傲,一脸“求夸奖”的表情。

  “摘我种的花来讨好我?”

  张鄜知道那人是报答自己的“一背之恩”,居高临下地看着胖猫儿逐渐呆滞的神情:

  “世上还有这等便宜事?”

  不止是园中那片山茶,就连里头那些枇杷、石榴、桃树、枣树都是他早些年亲手所植。

  当年淮南王叛乱平息之后,朝廷恢复了一段短暂的平和期,张鄜当时还不是丞相,只是个没了用武之地的挂名将军。

  那一年他二十四,最亲的故旧挚爱却都已早早离他而去,将这位将军以一种最残忍的方式留在了人间。

  顺帝体恤这位年轻的功臣,于是便赐了他这座宅子,允他在里边暂养身息。

  也是那一年,张鄜在园里种满了树,还跟着巷口的篾匠学会了用竹枝编玩意,漫长的时光似乎也显得不再那么难熬了。

  “嗷、嗷嗷!……”

  张鄜握着烟杆的手被一只胖爪牢牢压制住,胖猫儿似乎觉得自己“借花献佛”也很有道理,看见他拿烟便露出一副龇牙咧嘴的表情,这是明摆着威胁不让他再抽五石散了。

  他无声地叹了口气,只得拾起那朵山茶来。

  方才的雪已然化成了水珠,湿盈盈地濡在花上,像极了钟淳那双黑白分明的大眼睛,里边总是蕴满了丰沛的水气,看着人的时候明亮得能放出光来。

  张鄜伸手将那朵山茶揉了揉,权当摸了一把小殿下的眉眼。

  钟淳将脑袋大咧咧地枕在张鄜膝上,顺着那人的目光一直向前庭望去:

  只见那枝干繁茂的青松中央竟突兀地缺了一角,仿佛有棵参天大树无故地被人掘走了一般,只留下一片清清白白的空地。

  他又回头看了看张鄜,发现那人确实一直在看那片空地,不解地挠了挠脑袋:

  “嗷?”

  *

  慎王府中。

  钟戎坐在铺着貂皮的太师椅上,神情望上去有几分疲惫,曾经温文尔雅、意气风发的气质也一夜间褪成了行将就木的颓然。

  他给对面之人斟了盏茶,自嘲地笑了笑:“家中已经没有好茶了,仁兄勿见怪。”

  对座之人覆着青色金刚獠牙鬼面,只露出半边含笑的唇来,声音有些道不出的古怪:“在下今日前来,非是为了与殿下品茶的。”

  钟戎扯了扯嘴角,眉宇间浮上一股很淡的戾气:“阁下莫非是要同我谈生意?”

  “只可惜现在的我只是一介庸人罢了,身上实在寻不着什么可供人图谋的地方。”

  自从乔氏被抄家之后,同乔家结亲的钟戎一夜之间仿佛也从云端跌落了尘泥,从前看着乔家权势与其交好的官员如今纷纷对之避而不及,甚至还有好些人等着踩上一脚。

  所谓鸟尽弓藏、兔死狗烹也不外乎如此了。

  “殿下,我想问您一件事。”

  那脸覆鬼面之人靠近钟戎,在他耳旁低语道:“在朝中摸爬滚打了这么些年,最终却落得这么个凄惨下场,您当真甘愿?”

  “恕我直言,十三殿下无论才华还是心智,都远不及你,如今他得了张鄜的势,抢走了本该属于殿下您的位置,您心里当真不怨?当真愿意将那独步天下的权势与地位拱手让人?”

  钟戎闻言脸色微微一变,他虽看出此人有意蛊惑自己,但奈何这话实实在在地戳在了他脊梁上的痛处,面色不由沉了下来。

  “阁下如此刺激我究竟有何用意?”

  那鬼面人笑了笑:“没什么,只是觉得四殿下不该是只会躲在府中自怨自艾之人。”

  “那我还能做什么?”

  钟戎冷笑了一声,起了身:“我的母家不比其他皇子煊赫,我不甘心,所以我每日苦读策论,勤学武艺,妄想父皇能因此高看我一眼。”

  “但是我失败了。”

  他的表情很平静:“但是我还是不认命,所以找上乔家攀了姻亲,本以为傍上了一株可靠的大树,谁料有一日这树还能被人连根拔起,连四周同根同脉的草木也跟着遭殃。”

  “就连中秋试剑都差点输给那个贱种,你说我现在究竟还能做些什么?”

  鬼面之人柔声道:“殿下,您缺少的只是‘势’罢了,若有人肯在背后扶您一把,来日青云直上必然不是问题。”

  钟戎勾了勾唇:“阁下说的倒是轻松。”

  “只是,我堂堂皇子为何要冒着被天下人唾骂的险同你这等臭名昭著的邪教之徒为伍呢?”

  钟戎道:“就算失了乔家的势,我钟戎也依然是大宛的四皇子,将来大不了同三哥一样被打发到偏远地方等死罢了。可是同仁兄你谈生意,这危机可就大了,若是将来一失足成千古恨,我便要成为大宛的罪人了。”

  鬼面之人意味深长道:“乔希玉死了。”

  “被我杀的。”

  钟戎很无情地挑起嘴角:“那蠢货死就死了,同我有什么关系。”

  谁知下一刻便听见对面温声问候道:“若我未记错,尊夫人怀有身孕已有数月了吧。”

  钟戎面色瞬时变了数变,他自认同乔敦只是虚以委蛇的岳丈关系,但对娶进门的这位乔家小姐还是用了真心的:“……你想威胁我?!”

  “怎么能说是威胁呢?在下从进门时就说得很清楚了,谈生意,谈生意,这是两全其美的计策呀。”

  鬼面人叩了叩桌面,似笑非笑道:“如今三皇子已不在上京,剩下那两个北衢的草包也不顶事,若是使计除了张鄜和十三殿下,这至尊之位不就被四殿下您收入囊中了吗?”

  钟戎见他一副胸有成竹的模样,强压着心头的怒气道:“你已经有计策了?”

  “只要你配合我,我不仅能让张鄜‘意外身陨’,还能在危机时刻让你及时出现在圣上跟前,让四殿下您摇身一变成为护驾的大功臣。”

  鬼面人悠悠道:“如何,殿下可考虑好了?”

  “说到底,其实也没有第二个选择,成王败寇,你已经没有退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