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概真的是喝晕了,小狐狸浑身发烫,竟跨坐在他的身上不肯起身,嘴里不知嘟囔着什么。衣衫不整,紫红淤青在晚风之下立刻暴露无疑。
玄钰将手贴了上去,片刻凉意倾入,淤青慢慢消退。
“很疼吗?”
白辰哼了两声:“别按……痒,我最怕痒了。”
手上温软,耳畔呼吸声声可数,玄钰心尖一颤,却还是压着躁动劝说自己冷静。
今日不是为了这些……
“还醒着吗?”
他扶着小狐狸的柔若无骨的腰,意图将两人拉远一点。
“醒着。”
白辰眼神迷离,似乎是贪恋眼前温暖的气息,竟怎么也不肯顺着玄钰的意。两人几乎是鼻尖碰鼻尖,分享着独有的气息。
玄钰感受胸口涌现的酸胀,无奈道:“既然是清醒的,现在我问你什么你都会如实回答吗?”
白辰红着脸点头,而后又摇头:“我为什么要听你的。”
“因为我是玄钰,你不喜欢我吗?”
“喜欢。”白辰毫不犹豫道,毛茸茸的狐耳瞬间冒出,说罢还凑上前,在玄钰脸上啄了一口。
真是让人猝不及防,酒气残留,玄钰一时语塞,这只小狐狸总是擅长让他方寸大乱,一切计划不如他的片刻软语。
缓过神,聆听躁动的心稍微平缓之后,玄钰再次开口问道:“所以白辰大人,为什么要答应九华呢?去往极渊真的是你的意愿吗?”
狐狸耳朵耷拉着,白辰怏怏不乐道:“我……不想当一个没用的狐狸。”
“你不是没用的狐狸,你是我见过最勇敢的人。”
白辰的眼睛直发亮:“真的吗?”
玄钰点头,无比认真地回答道:“从第一次见面我就知道,将来的你一定大有作为。所以,现在可以告诉我实话了吗?你是真的想去极渊吗?”
“我,我……”白辰欲言又止,“如果我说其实我很怕,你会不会看不起我。”
“怎么会?我知道白辰大人一定很辛苦,我想帮你,让我帮你好不好……”
那声音低沉,循循善诱,一下又一下的叩着白辰紧锁的心房。这些天积压的委屈,疼痛,愤怒,终于有了一个宣泄口。
白辰眼尾潮红道:“可你怎么帮我呢?我是衡安制造出来的『容器』,我注定要为极渊而死,这是我诞生于世的唯一用处……我不想变得没用,谁都保护不了。”
他的声音越说越小,说到最后隐隐传来啜泣声。
“我……当初就没保护好你,眼睁睁着看着你死在我面前,玄钰……你知道吗,当时我抱着你,你的身体变得僵硬冰冷……我的心快痛死了。”
“我是很怕死,我不想去极渊那样可怕的地方,在幻境这么多次,我仍然感到恐惧,握剑的时候,我的手指永远都在发颤。可是玄钰,如果我活下来,却要连累一众人等死去……我宁可死的是我。”
玄钰安静地听着他的哭诉,替他拭去眼角的泪,动作轻轻,爱意汹涌几乎要将人吞没。
白辰蹭着他的手,如小兽一般细嗅,他几次三番想要继续说下去,想要把积压在心底的委屈全部宣泄出口。
倘若不是美酒醉人,他恐怕永远都不会有机会说这些。
脸上的绯红稍退,白辰想,自己大概是清醒着的,他知道上冠与霍玄钰的区别。
或者说……这两人其实根本没有区别。
“玄钰,我总觉得我忘了重要的事,是关于你的,可我怎么会忘呢?”他哽咽着,“我不想去极渊,可我又不得不去,我没有选择未来的权利。就像……我告诫自己不要再喜欢你了,可我还是舍不得你。这有什么用呢?我连爱你的资格都没有。”
绝望填满了他的胸腔,一个工具而已,有什么资格谈爱呢?
玄钰将人死死按在怀中,一字一顿道:“你不会死的,你会作为白辰活下去,拥有完整的一生。”
下雨了吗?
醉醺醺的白辰抬头,却见万里无云,月明星稀。
“原来,你也会掉眼泪。”
狐狸耳朵动了动,将晶莹的泪珠甩走。
“你哭什么呢?明明要赴死的是我啊……”
“白辰大人。”
“嗯?”
说到最后,困倦让白辰无法思考,凭着本能作答。
“你相信我吗?相信我永远对你忠诚。”
“相信。”
“那你是否愿意,将净化之力借我一用?”
“愿意。”
“最后……”玄钰压抑着冲动,哀伤又平淡地颤声道,“请忘了我。”
历经多少年的寂寞,爱意不曾消减。
可我……不能爱你。
衡安告诉我,我乱了你的因果,使你无法成仙,便要替你续上这个果。
事实上,渡些法力给你,继续让你回人间历练是最轻松的办法。
可我不愿。
即使衡安说我对你的情不过是因果错乱中的一个玩笑,是错觉,是谬误,唯独不是爱。
他让我尽早把你送回人间。他不知道……当我在忘川河畔找到你的时候,便封住了你的仙脉。
后来,我花了不少功夫才说服衡安。通过日月轮,我将你转生成妖族,将你控制在手中,一步一步地……让你天资异禀的灵体变得毫不起眼,让你永远都不可能作为容器去献祭。
凉意涌动,银白色的力量缠绕在手,顺着经脉逐渐融入玄钰的身体里。
他留恋地看向熟睡的白辰,一朵云兰花瓣落下,串着朱砂的云兰耳坠落在小狐狸的心口处。
墨玉莹莹,白玉为芯。愿灵玉锁住你的记忆,最好永远都不要再想起。
“其实没有资格的人,是我。”
我不能爱你,就像我不能告诉你,从知晓你身份的那一刻起,我偷偷做了一个决定。我瞒着所有人,将自己真实的心意埋葬。
这个世界很公平,因果循环,有舍有得。
想更改必死的命途,很难,却也简单。
我的愿望,是想让你作为白辰活下去。
因此这么多年,我一直在殚精竭虑地策划着……策划着自己的死亡。
天边血红,极渊动荡之剧烈,前所未有。
玄钰挥手落成结界,转身时手握长枪。他闭上眼,周遭戾气顿起,再睁眼时,决绝的杀意在眼底回荡。
该走了。
不忍回望,纵使心境悲凉惨痛,也要毅然决然地走下去。
五百年的守望,今日便是终局。
白辰做了一个好长好长的梦。
他看见万里冰封的雪山,看见灵气四溢的泉水。
他听见有人说,星辰拂晓,白昼启明。
是啊,他怎么能忘了呢?
那人曾告诉他,在太阳升起前,启明星会提早一步在东方点缀将亮不亮的天空,静静等待着第一缕晨光的到来。
它的出现预示着黑夜的结束,白昼流光终将洒向大地。
如同希望新生,永不断绝。
“白辰,无论何时何地,都不要放弃。”
“放弃什么?”
“放弃希望。”
“恩人恩人,你还会来吗?”
“最近有得忙了,或许会晚些。”
“好……那我等你。”
“抱歉。”
为什么要道歉?
为什么要露出那样的表情?
因为我是个不会化形的狐狸,你没法把我带在身边吗?
灵泉叮咚响,如同时光逝去,他没能继续回想下去。
“好啊,他竟把你藏到了这里!?”
怒气与斥责将梦境打断,像是镜子碎裂的声音,白辰被极大的威压惊醒。
“怕我找到你,他将你藏的真好啊。就为了你,一个魂魄残缺的残次品。”九华怒目圆睁,显然是气急了。
不过,什么事能让一向从容不迫的天帝陛下这样大动干戈。
白辰木木地看向他:“九华天帝,我听不太懂。”
九华一顿,立马察觉了其中蹊跷:“我问你,你可知玄钰现在身在何方?”
“玄钰……是谁?”
“那小子居然还有后手。”九华焦灼地围着白辰转了一圈,“我告诉你,玄钰要死了,为了保一个微不足道的你,堂堂战神在极渊里快死了。”
心如针扎,心间似乎震荡不止。
九华眼疾手快,只见他捏出一道尖光,白辰胸口收着的云兰耳坠立马四分五裂。
“他真是痴心不改,人都要死了还怕你知道。”
白辰捂着心口,痛苦地跪下,大量的记忆如雪崩般要将人压垮。
凡界,雪山,青界,云外天,无论场景如何变换……总有一张熟悉的脸不变。
『是什么词?』
“春日宴……绿酒一杯歌一遍。”
“好冷,谁来救救我。”
『终于,找到你了。』
『星辰拂晓,白昼启明,是极好的寓意。』
“那从今以后,我是……白辰?”
『何人在此闲逛?』
“我没有……闲逛,我是在打听恩人的下落。”
『过来……花,给你……』
『对不起,总是让你等我。』
所以他说,以后不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