锁开了,笼子锁住的记忆与情感,奔涌着,沸腾着……如大军过境,碾压着白辰脆弱的身躯。
这一桩桩,一件件……他怎么可能忘?!
白辰浑身颤栗,眼神茫然手脚麻木。然而在这样巨大的震撼之中,他还是本能地拢了拢地上的灰,狼狈地将碎掉的耳坠拢在一起,紧紧地攥在手心。
直到手掌沁出血滴,头顶传来九华惨淡的嗓音:“他真的骗到我了……他们竟也学会了此等的计谋。”
他明白,这不是小狐狸的错,是玄钰替他做了选择。
甚至到最后他仍把你摘得干干净净,这个傻瓜,他图什么呢?
一想到这,九华心中愤懑不平,满是失落与悲凉,幸好理智很快回归。
什么时候……从什么时候开始,衡安变了,他做事滴水不漏,数百年间不动声色地指引玄钰,告知他改命的关键。
如此行事作风,简直和当年的无烈一模一样……
“既定的命运不可更改。”九华复述着衡安留下的话,“你是『容器』,既无前尘也无后缘,除去极渊,这世上本没有可容纳你的地方。想要摆脱这样无望的宿命,唯一的办法……就是,就是……”
九华没办法说下去了。
果然,他还是无法理解这样荒唐的选择。
与衡安的争吵仿佛近在眼前。
“极渊的血红结界变淡,说明玄钰已经带着净化之力,深入其中。一切都已经来不及了。”
“你们……你们做这一切,只是为了让玄钰替那个容器去死?荒谬!简直荒谬!”九华陷入焦土之中,白金的衣袖沾了黏腻黑色。
“既然总得有人为极渊做出牺牲,那为什么白辰可以,玄钰就不行呢?”
“那可是玄钰,你怎么舍得……”
是你与无烈一路的见证,是我们一起看着长大的孩子。
你怎么舍得让他离开?
“因为玄钰愿意,在他眼中白辰不是容器,是他放在心底珍藏,拼上性命也要守护的人。”衡安淡淡的,分不清他面上是哭还是笑,亦或是释然,“九华,或许在你的眼中用一个武力无双的战神换一个微不足道的小仙很不值得,可很多时候,感情是不能用价值来衡量的。”
“我不是因为……”
“我知道,我们都知道。你不是在为云外天即将失去一位战神而惋惜。你是在为失去一个朋友而哀痛。而你与白辰素不相识,所以你一直期盼着白辰早日去往极渊,替你解决这场危机。你看,即使是你,也不能做到完全的理智公正。正因如此,我们才会一直对你守口如瓶。”衡安望着天边消散的结界,如释重负道,“玄钰的隐瞒,有一部分也是为了你。”
“为了我?”
“玄钰说,云外天不能没有九华神君。你身负神族的使命。他大概知道,若是事先败露,有极大的可能,你会代替他去往极渊。”
九华哼了一声:“自以为是的家伙,他凭什么这么认为?”
“因为你答应过无烈,会帮我们照顾好玄钰。九华,他相信你这么多年依然记得这个承诺,并且愿意为之付诸行动。”
怎么可能……怎么可能不记得。
纵是情感淡薄的九华都忍不住动容:“那是他留给我的最后几句话。”
分别总是太过匆匆,几句简单的话,廖廖结束此生。
极渊……为何又是极渊呢?
“极渊,我要去极渊。”
白辰的双手仍在颤抖,魔怔似地一直念着法诀。可惊骇之下,大喜又逢大悲,他几乎要被汹涌的记忆逼得疯癫,哪里还有精力驱动法术。
九华摇头:“来不及了,我们都要接受他选择的结局。”
白辰哑着嗓子道:“不,我一定要去见他。”
风在耳边鼓动,九华看着他,又不像在看他,沉默片刻后。
他无奈地叹了口气:“那便……随我来吧。”
极渊上方罡风四起,颇有卷云吞天之势。存在万年的顽固之地,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坍缩着,足以吞噬生灵的黑红井然有序地向深处聚集,再压缩。
无法再靠近,结界坚实,片刻缝隙都没有,在这样浩大的魔气中,他们无法探知玄钰的位置。
魔气会吞噬一切鲜活的生灵,仙家血脉更是求之不得。
玄钰他……还在里面吗?
冒这样大的风险,真的值得吗?
时隔多年,九华仍然不明白,分明是一条死路,走的人也知晓。明明知晓,还是一条路走到黑。
偏偏……每个人都不听劝,真不知道是什么催化了他们的固执,让他们义无反顾,却也心甘情愿,毫无怨怼。
“多谢。”
白辰面色灰白,勉强勾起唇角向九华致谢,简短的两个字说完,他便纵身一跳。
他的眼中空洞无物,看得九华身形一顿,仅仅是犹豫了片刻,伸出的手没能如愿地将人拉回。
“傻瓜,都是痴傻的。”
望着越刮越烈的罡风,九华招出一道金光,其型酷似一柄斧头。
“一点防护都不做,这风可是能要人命的。”
金光炸开,像是一道助力,止了如刀雨般的罡风,又给了白辰一道推力。
幻境之中多次怕得发抖,如今他倒是一点都不害怕了。
因为我知道,你就在这里。
极渊内部如同一锅沸腾的汤,黏腻滚烫,不知名的力量在中心搅动着。搅得白辰五脏六腑都要移位,痛苦焦灼。
魔气翻涌,碾压着他的身体,钳制了他的四肢,这些……都不重要。
白辰屏息凝视,仔仔细细地瞧清楚了每股魔气的流向。
记忆仍在不断涌现,脑海中玄钰的面容不断变换着,时而忍俊不禁,时而温柔缱绻。
他按着胸口的碎玉,这并不是个好现象,玄钰妄图用灵玉二次尘封他的记忆,如今灵玉碎去。第一次的封印也在逐渐减弱,那是因为施术者已无余力去维持这个封印了。
他不禁想起在鹿鸣寺的幻境中,玄钰孤身寂寥的背影。那时候,花树下的他在说什么呢?
他说,我后悔了。
“玄钰,我……也后悔了。”白辰轻声道。
有什么好伤神的,喜欢就是喜欢了,在我还能触砰你时,我就该紧紧缠着你不放,让你的眼中除了我再容不下旁人。
而不是现在……偏偏要等到生离死别之时,才知爱意磅礴,追悔莫及。
我这一生,原本是很短暂的,幸而有你……幸而是你。
鲜红变成淡粉色,包裹感变弱,耀眼的银光刺地白辰睁不开眼,眨眼间,眼角泪花闪烁。
玄钰还在,他静静地躺在一柄骨剑之上,净化之力围绕着他,却也禁锢着他。
为何极渊如此滚烫,魔气井然有序地朝向中央。
那是因为一位强大的神明,以身为饵,燃烧血肉,强行净化。
“玄钰?”
白辰出声很轻,脑海中一片空白。他不够聪明,所以有些事即使看到了,也看不出什么端倪。
他不知道净化之力难以催动,更不知道龙骨剑的归属。
可他很了解玄钰,强壮如山一样的臂膀,如今已然坍塌。
堂堂战神,除魔无数,坚实可靠的身形竟变得消瘦孱弱,如同秋日里枯黄的树叶,都不用风吹,拍拍手就能落下。
果然是来不及了,他无法唤醒他,周遭的淡粉经由玄钰的身体化作浅蓝的蝴蝶。不久之后,那些鲜红的魔气都会消散,极渊将不复存在。
蝴蝶久久盘旋不去,这让白辰得以看清了,那些极恶之物的本质。
难怪……大家都说无法根除魔气,不是无法,而是不能。
魂灵闪动着,纯净的蓝色平和静穆,很难想象从嗜血的魔气中会诞生出这样美丽的产物。所谓极恶之魔,不过是破碎的魂灵迷失在路途之中,一度跌入泥潭,久久找不到归家的路。
“走吧,顺着川流的方向,你们就能回家了。”
白辰替它们指明了方向,数以万计的蝴蝶振翅,或许是在表达感谢。点点蓝光在昏红的漩涡中开出了一条路,一条壮丽的归家路,魂灵的色彩过于明亮,天地都为之失色。迷惘数千岁月的它们,如今终于可以毫无负担地重归忘川。
白辰想,他应当是很痛心的,可又不知该责怪谁。
连魔都有重来的机会。
可是玄钰,又有谁能给你机会呢?
没有答案,有些事就是没有答案的。
如同他们两人之间,从相遇就是无解,注定是个死局。
“我来陪你了。”
最后,小狐狸伏在玄钰胸膛上,他阖上湿濡的眼,静静地听着那微弱的心跳声。
大概……是人在弥留之际的幻觉。
有些声音,来自远方。
为什么一定要来极渊?
因为我还想见你,只想见你。
之后呢?
没有然后了,我只是单纯地想陪着你而已。是生是死都不重要,重要的是,我要和你在一起。
“不可以的,白辰。”
为什么不可以?!
“因为,我还有重任要托付于你。”
我不要,我不想听。
“笨狐狸,这是……最后的话了,你真的一点都不想听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