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漠的外皮底下是草木皆兵的灵魂,这样他该如何饰演内里散漫的寒食?

  邢望在心底这样问过自己,明明生活安定、家庭和恰,但是他总像在戒备着什么人,原因他无从找起,等他反应过来时,他便已经是这样了。

  解决问题定然需要斩草除根,但是邢望想到,或许短期内,他可以循序渐进。

  他开始追忆往常,自己在什么时候能拥有绝对的松弛感,这并非难事,他很快想到——是在俞冀安面前。

  即便是在外公外婆面前,他也是用了一个多月的时间,才从多年的隔阂中跋涉过来,但是俞冀安不同。

  在他最黑暗的两年,是俞冀安陪在他身边,那是记忆最混乱的时期,他却清晰地记得兄长有力的拥抱和细碎的耳语。

  如今他不在兄长面前,但是还好钟远岫只要求他达到常人该有的松弛感,于是他可以回忆面对俞冀安时他所展露的心境,从中扣下一点拼图来,塞进表演时的内心板块。

  将一切整理清楚后,邢望的感觉越来越对——这是钟远岫的原话,NG也越来越少,他似乎已然就是寒食这个人,与此同时,在影视城短暂的拍摄任务告一段落。

  《观岁时》寒食小组整装待发,前往了第二个实景拍摄地。

  邢望初时听见地名还怔愣了一瞬,因为剧组此次前往的地方正是他才离开不久的青竹镇,而当他想起钟远岫来过青竹镇采风时,这巧合的一切在他眼里便显得合理了。

  众人驱车抵达青竹镇的时候,刚过惊蛰,天气转暖,渐有春雷。

  青竹镇并非旅游热门城镇,只因靠近晔城,又有大面积的森林覆盖,所以每逢夏季,来青竹镇避暑的人居多,但是现在时值仲春,所以便显得有些冷清。

  剧组在镇上订了几家民宿,虽然镇上年轻人多数前往晔城打拼,但是镇上的条件并不差,民宿环境很好,不过既然回了青竹镇,邢望便有了回外婆家居住的想法。

  奈何这种想法没有付诸于行动,因为邢望忽然意识到,他总要习惯在剧组中的生活。在晔城他可以回家,到了青竹镇他也可以回家,那么以后去了其他地方呢?如果工作到了异常繁忙的时候,他还习惯不了该怎么办?

  邢望的纠结并没有让任何人发觉,实际上这也几乎就是一个呼吸之间的事。

  只不过到了薄暮时分,钟远岫边接着电话边朝邢望走过来,等到通话完毕,她便开口朝邢望说道:“你外婆打电话过来问我,晚上没有安排的话方不方便让你回家休息,我说可以。”

  这句话包含的内容量其实很多,在邢望的刻意回避下,他没有同外婆提起自己回青竹镇拍戏的事情,所以当他听见钟远岫这话时,惊喜油然而生,就连对着钟远岫道谢时,声音里都是无法抑制的愉悦。

  这种情绪很能感染人,吕素琴正站在邢望身后,当邢望问起她和苗蕊要不要去他外婆家暂住时,吕素琴险些就因为小少爷鲜少露出的笑意而同意了。

  “民宿挺好的,我们就不去了,小少爷你回去好好休息。”

  听见经纪人女士都这么说了,苗蕊更是附和般点了点头。

  邢望并没有因为对方的拒绝而感觉不悦。

  实际上多日相处下来,吕素琴早就发现小少爷是个隐私感很强的人,所以她只将小少爷的话当成是礼貌性的邀请。

  民宿旁栽了一株年迈的桃树,从这株桃树往民宿后看去,是一条蜿蜒盘旋的混凝土道路,桃树夹道而生,远远望去,一片桃红,葳蕤成云,给人以烂漫梦幻的视觉享受。

  邢望从这幅仲春美景中经过,暮色含娇,衬着年轻人眉目如画、不可方物。

  回到家后,外婆人对着多日未见的外孙,明明面露关切,却仍然开口嗔怪了一声:“你这孩子,怎么到家门口了都不和外婆说一声,这件事我得和你哥好好说道说道。”

  邢望冁然微笑,试图避重就轻转移话题:“外婆,这种事就不用和哥哥说了,到时候得耽误他工作。”

  “那你是不是也怕耽误外婆才不想回家的?”老太太神思空明,不为所动,“工作期间你只管尽力而为,但是别忘了,身后还有我们这些做长辈的在,在这里,你永远可以安心入睡,除非以后到了太远的地方,外公外婆照顾不到——那不是还有你哥吗?总而言之,不用太着急去适应。”

  “这个社会太浮躁了,在外婆力所能及的时候,希望能帮着你们活得轻松些。”

  这些话在邢望入睡之后仍然盘旋在他的脑海,令他心神安定。

  次日,用完早饭,剧组便开始沿着那条桃树夹道的小路前往拍摄地。

  小路尽头是豁然开朗的景色,入目即是一片绿色湖泊,垂杨柳沿着湖边种了一圈,隔着嫩绿的纱帘,一座木屋若隐若现,而更远处便是翠绿的茶林以及逶迤的群山。

  柳树与茶,是清明最初的人设中十分鲜明的两个要素,所以在这里,几乎是以清明的视角来展开叙事。

  常人的一生大概有数十载的时间,蜉蝣的一生只在一个朝暮之间,而清明的一生取决于人们的信仰,华夏的民族记得他,他便永远存在,而现如今,他已经经历千载光阴了。

  在这千载光阴中,清明的大多数记忆都随时间而风化,也随每一次雨涨秋池而被锈蚀,除了……他。

  清明至今都还记得,在他第一次见到那个人时,他心底的举足无措、茫然间感受到的惊喜以及……油然而生的亲切。

  那人的身形很清瘦,却足够挺拔,一身白衣如皓月,也似蜉蝣之羽,整个人都显得苍白却出尘,好似不食人间烟火。

  那人说他叫寒食。

  清明愣看着寒食熠熠生辉的眼睛,后知后觉到,这人的确不食人间烟火,因为他叫寒食——那个禁烟火,被称作“冷节”的寒食。

  可是明明被人们称作冷节,清明待在他的怀里,却没有感受到丝毫寒意。

  寒食温声喊他,又说:“我年长于你,你以后就唤我兄长吧。”

  兄、长。

  清明无声却一字一顿地吐出了这两个字,蓦然发觉,自从诞生开始便伴随在他身边的冷寂感,在此时悉数散去了。

  寒食待清明足够亲切也足够温柔,但是不论他们的关系变得如何亲密,清明都会觉得兄长好像远离尘嚣的谪仙。

  兄长会专注地看他放纸鸢、荡秋千,或者与春天蹴鞠,和其它长辈看孩子嬉戏一样,带着包容和笑意,但是清明始终觉得,明明两人年岁相距不大,兄长的目光却好似来自千年之外一般,隔着渺茫的时间,让他看不清。

  ——清明将寒食身上出现这种特质的原因,归结在了他们的起源上。

  他们并非神明,但他们和神明一样,因为人们的信仰而存在,而让人们产生这种信仰的缘由,便是他们存在的根源。

  树因根而存活,也因根而生长、茂盛。

  就像寒食,会因为禁火而冰冷,因为人们对介子推的缅怀而具备他的高风亮节,也因为祭祀,从而带上更多苍白、悲伤以及深沉的情感。

  但清明不同,因为他存在的根源不止在于人间,还在于寒食,可以说作为节日,他是因为寒食才真正诞生。

  于是寒食的一切都能引起清明的关注,也能轻易地改变他。

  但是寒食并不热衷做这件事,更喜欢做这件事,仍是人间的人。

  故而清明和寒食在某些地方越来越像,但始终存在着差异。

  清明喜欢热闹,也爱人间烟火。

  可寒食仍旧安静,他安静地看清明长大,看着小孩儿在人间的影响渐渐大于他,而他则变得越来越瘦削、苍白。

  清明曾以为寒食是天上的月亮,住在他不可企及的穹宇,拥有着永恒的时间。

  ——他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知道永恒这个词的?

  好像是从观摩人们一次次祭祀先祖的场面中隐隐约约得知的,因为人们常说:“我们会永远铭记……”

  清明总以为,寒食是他的根源之一,他自然会永远铭记兄长,那么寒食在他这里就是永恒的,可是他忘了,寒食的根源并非是他。

  当清明知道寒食会消失的时候,他是不敢置信的。

  只是当他亲眼看到寒食的身体变得越来越单薄,甚至接近透明,好像要变成一层雾气散去之时,他才迫切且焦急着朝兄长嚷嚷起来,好求一个解释。

  兄长仍旧对他温润着眉眼,一身白衣如皓月,也像蜉蝣之羽,就站在清晰得不能再清晰的时间线上,对他说:“总有那么一天的。”

  “人们何必需要两个近乎相同的节日?”

  寒食朝清明问道,而清明在那条时间线的一端看到了死亡。

  那是深沉的暮气、是黑色的棺椁,也是纸钱纷飞的长街。

  清明感受到了无能为力,或者说……是悲伤与绝望,就像那些看着病榻上的亲人药石无医只能等待他们死去的、每一个普通人一样。

  可是紧接着,那熟悉至极的手落在了他的发顶,力度极轻,清明抬头,看见兄长仍在笑。

  “可是清明,树的叶子只要落土,那都是可以归根的,只要归根,那就不是消亡。”

  兄长专注着神情看向他,看起来不再悲伤,只是慈悯中带着几分释怀,“我们的根是一样的,那么只要你还存在,我就不会消亡,我将存在于你身上。”

  清明不理解兄长的话,不理解他说的根,不理解他说的存在和消亡,但是看着他耐心说话的模样,又不忍心再和他置气、闹腾,只敢将脑袋埋进他的颈项间,嗅着寒凉的草木香气,呢喃道:“但我以后都看不到你了。”

  “我再也看不到你了……”

  清明越想声音越低,就像是哭了一样。

  可是寒食只是沉默着将手放在少年背上,同在清明年幼时哄其安睡的动作一样。

  寂静在发酵着,人间的声音显得悠远起来,清明用余光看见,寒食的目光落到了人间,也是那样的悠远深邃。

  那里春色已至,时值清明。

  那里也是,时间线的另一端。

  人们点燃香烛,纸钱正由一簇火焰烧成灰烬,最后长烟飘洒进了东风深处。

  扫墓的大人拭干眼角的湿润,因为祭祀已经结束,便露出了温和的表情,最后带着懵懂的孩童离开了墓地。

  他们走过山野和长街,最后回到家中,将背影留给了门口抽条的柳树,那柳树发着青芽,随着微飔轻轻荡着,却不像是在言说离别。

  就好像,他和寒食之间并非是永别一样。

  只是清明还是会常常想起寒食,在人们遗忘了寒食之后。

  偶尔有其他同胞提起他,大家都说寒食已经消失了,可是他们不知道,寒食其实没有消失,只是被藏起来了,被他藏起来了。

  清明将寒食藏在了艾叶的脉络里、纸鸢的骨架间,还将他藏在了纸钱灰烬由风吹散后,被白色月光涤净的春色中。

  他将兄长藏在了自己的身上,只要他存在,兄长便是永恒的、这具独一无二的躯体上。

  清明想,他的生命已经足够漫长了,比普通人长,比蜉蝣更长,但是不论历经多少年岁,他还是最为想念那个时候——

  那时他常和寒食走在润雨如酥的长街上,细柳如丝绦;也时而走在嫩绿的茶野间,看人们三两成群着踏青出游,场面热闹而喧嚷。

  兄长有时会抱起年幼的他,纯白的衣袍掠过草木间的水汽,氤氲于云中的初阳却抵不过那双眼眸中的温柔。

  那时清明还不知道什么是永恒,也不知道什么是永别,因为那时候兄长只与他谈朝暮,不说生死,而他只问兄长时间,不顾存亡。

  而今清明则一边怀念着那样的时光,一边看着人间的人们怀念他们逝去亲朋的情景,他不太喜欢悲伤,好在,人们也没有沉湎于悲伤,都在一边怀念着,一边向前。

  就像,这永远不会停止流动的历史长河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