剧本围读结束之后,《观岁时》剧组在影视城正式开机。

  期间邢望和万煜明的关系越发熟稔,同时结识了上巳的演员郭榴。

  和同样童星出身的万煜明相比,郭榴多年以来一直不温不火,公司给的资源也很虐,眼见合约快到期了,郭榴才用尽全力争取到了《观岁时》的上巳一角。

  邢望初次见到郭榴时,还对此感到不解,因为郭榴的外貌条件很好,近年来虽然不温不火,但是演技从来没有被诟病过,年纪也是二十岁出头,不应该被公司埋没。

  此时郭榴一身蓝衣清如水,裙边绣着大片芍药,发簪被雕琢成一支杜若的样式,素净又明丽,等到入戏之时,看起来更是温柔而多情。

  钟远岫曾提到过,上巳的设计灵感来自《诗经·溱洧》这首诗,在诗歌中,三月三上巳节这天,男女相赠兰草和芍药,以此互诉心曲,所以上巳节虽然古老,却是实实在在的情人节。

  邢望以为钟远岫选中郭榴是因为她和上巳的契合度高,就像他和万煜明一般,但是事实并非如此。

  “寒食寒食,所以你真的是钟导跑到深山里拐出来的素人是吗?”

  郭榴一脸好奇的表情不似作假。

  邢望组织好语言,正想回郭榴的话,却没成想这位前辈又跑到了万煜明面前,不用喘气似地问万煜明:“还有你——小明同学,最近你家里人还有没有欺负你?你没有把我交代给你的话当成耳边风吧?”

  “没敢忘,郭老师。”万煜明不好意思地挠了挠脸,“只是租房子又要费钱,我姑丈是肯定不会给的,所以我最近都歇在公司宿舍里。”

  “那也好。”郭榴郑重其事地叮嘱着他,“不能让他影响你高考,还有拍戏也可以,但是你之前跟我的保证不能作废,我给你请的补课老师给我用上,不要想着一个一本就行了,给我使劲考!到时候考到另外一个城市离他们远远的,迁走户口不要提什么赡养费,这些年你替他们赚得够多了!”

  邢望此时希望自己没有站在万煜明身边,虽然一开始吕素琴和他言明了万煜明的家事,但是在当事人面前被迫听到这么多详情,还是让他觉得不太自在——而且郭榴说起话来完全没有把他当外人。

  他正要退出二人所在的范围,明明已经转过身了,还是听见了郭榴的声音:“——还有谢谢你,寒食同学。”

  “小明已经和我说了,你借给他的笔记很好用,只不过这孩子性格腼腆,所以不好意思当面感谢你。”

  郭榴笑容灿烂,邢望却直觉后面不是什么很好的话题:“你的笔记本上写了晔城一中,所以我们还是校友呢!我今年二十二岁,比你大,所以应该是你的学姐。”

  她已经将“喊我学姐”这句心里话写在脸上了。

  来到剧组那么久,邢望头一次发现和人交际并非易事,他蹙着眉回应了一句:“我的确毕业于晔城一中,但是高中跳了级。”

  本以为人家能听懂这句话的潜台词,事实上人家也确实听懂了:“好厉害!在一中还能跳级是真的厉害,小明实在不行我们可以信下玄学!都有临时抱佛脚了,临时拜拜学神是不是也管用?”

  最终还是万煜明关上了郭榴的话匣子:“好了我知道了郭老师,钟导好像在找你,快过去吧别让人等急了。”

  听见钟导二字,郭榴立马僵住了脸色,看起来欲言又止,却还是狠心转过了身,隔着老远开始喊钟远岫。

  “抱歉,郭老师的性子有些跳脱。”

  万煜明见郭榴已经走远,便开始同邢望解释起来:“她小时候被家里管得太厉害了,自闭了很长一段时间,后来虽然做过心理治疗,却开始往另一个极端走,但是她心地不坏,是个很好的人。”

  “同不熟的人她会收敛很多,这些日子相处下来大家都挺融洽的,所以她就有些放飞自我了。”万煜明温温和和地朝邢望笑了下,“而且她觉得你帮了我,也是好人,觉得你是我朋友,所以才……”

  “没关系。”邢望不着痕迹地叹了口气,“倘若我是个守口如瓶的人,你们方才说的话不会有一句泄露到有心人那里去,但是万一我不是呢?”

  邢望注视着万煜明的眼睛,像是有些不明白,为什么从那泥沼里滚了一圈出来,他还能这么天真:“交付信任是件需要谨慎对待的事,与人为善虽是很难得的品质,但是不论是哪个圈子,都难以避免恶意的滋生。”

  万煜明怎么可能听不懂,然而他仍然对邢望笑着说:“确实如此,但是论迹不论心,我相信我的眼睛所看到的。”

  “你是个好人不是吗?”

  万煜明不禁想到了邢望递给他的那套笔记,公司给他安排的新宿舍安保措施齐全,明明因为网上的事,公司已经准备吸完血就放弃他了,现今却给他安排了保镖,等到高层找他谈话,他才从领导不小心透露的话语里找到了邢望的名字。

  “而且即便刚才郭老师的言辞让你不太适应了,你也没有打断她不是吗?”万煜明目光坦诚地给出了自己的夸赞,“所以你还是个绅士。”

  “有一句话叫人以群分,这么说太片面,但是相似的人会因为磁场而相聚在一起,他们身上往往带着共同的特质。”万煜明沉吟了片刻,给出了总结,“这虽然是过于乐观的说法,但是我相信,如果你是这样的人,那你吸引到的大概率也是这样的人。”

  “这么说有自夸的嫌疑,但是请你相信,这是我的真心话。”

  邢望觉得郭榴给万煜明的评价带着很厚的滤镜,因为此时的万煜明根本不像她口中说的那么腼腆,甚至于一贯的局促都在这种时候消失不见,难道是近日的相处磨灭了他的分寸感?

  虽然如此,邢望还是明白了万煜明的用意。

  剧组开拍以来,素人身份的他因为演了寒食这个角色,被钟远岫重点关注,他的台词、动作、微表情甚至情绪的收放都没有问题,在外行人看来或许趋近完美,但是钟远岫说他太紧绷了,仿佛他面对的人是什么需要提防的杀人犯一样——进入工作后的钟导毒舌属性开始无差别发作。

  天之骄子的邢望很少受到他人否定,钟远岫挑出的错误他并非不放在心上,只是他还在寻找答案。

  他不知道的是,方才在他身边所发生的一切都被钟远岫看在眼里。

  直到今天的拍摄任务完成了,钟远岫才将邢望留了下来。

  “这几天感觉怎么样?”休息室里,钟远岫先对邢望问道,“还能适应剧组的生活吗?”

  邢望如实说道:“还好,适应只是时间问题。”

  “那和小伙伴们相处得怎么样?”

  “我和大家认识的时间不长。”邢望回想起近日以来的林林总总,发现日子虽不长,经历却已经不少了,“但是相处得还算愉快。”

  “感觉他们都是什么样的人?”

  钟远岫抬眼凝望眼前的年轻人,邢望似乎和青竹镇初见那日相差无几,身上却已然蒙了一层难以道明的云翳。

  她从来没有刻意寻找过邢望身上似曾相识的地方,进了剧组之后除了拍戏上的事,这还是她第一次来找邢望聊天,因为剧组的各位都很忙,在忙碌的空隙中,她偶然看见过这样一个画面——镜头作为条框,剧组成为背景,邢望坐在其中,端详剧本的样子在这一刻竟然分外肖似故人。

  她忽然回忆起了和冯照影合作《雁碛难》时的日子,已为人母的好友时常同她提起自己的孩子,她喊自己的小孩叫小希,虽然和邢长空成婚多年,仿佛还是当时热恋时分的少女模样,对着生活有着无限的向往。

  阿影说,她想写出更好的剧本,那是更动人心弦的故事,希望和丈夫白头到老,自己的孩子平安顺遂,还提起了家中收留的孩子,说那孩子很有音乐天赋,性格内敛,对弟弟却很宠爱,因此小希在父兄的宠爱下有些捣蛋,以后恐怕不会让人省心——明明说着苦恼的事却仍然是笑吟吟的样子。

  只是冯照影将邢望保护得太好,所以到了现在,她才得以认识邢望,可惜她对这孩子的印象仍然停留在好友的描述中,而那描述与她现今的所见所闻截然不同。

  大多数人在看见邢望的第一眼都会觉得他酷似他的父亲,就连她一开始也是这么认为,为此埋怨邢长空将阿影的存在掩盖得过于干净。

  直到一次偶然的机会,吕素琴从休息室出来没有将门阖上,她碰巧从邢望的休息室前经过,看见了邢望执着小提琴的模样,明明没有开始任何动作,却已然让人窥见了那份从容和自由,年轻人眉眼间蓄着淡淡的温柔——和阿影如出一辙。

  她记得,阿影说过日后想要成为小提琴家的是家中那位长子,而今不知为何,那人变成了邢望。

  等她想到这里,才惊觉时间已经过了那么久了,阿影的小孩都二十岁了,正是她们当年相识的年纪,只是令人遗憾的是,阿影没有见到邢望长大成人的模样,如果见到了,大概会在骄傲的同时,难以避免有些心疼吧……

  钟远岫没有等待邢望的回应,只自顾自地说道:“在外人看来,万煜明的成长很艰难,明明才十七岁,生活中却已经充满了恶意,但是在他自己看来他的世界很简单,除了那些苦难,其余留下的都是弥足珍贵的善意。”

  “他说,在他长大之后,他发现除了原生家庭以外,和他有密切关系的人都是很好很好的人,为此他感到不解,于是他将疑惑抛掷出去,是郭榴给了他回答。”

  她方才移开的目光此刻已经带上了回忆里深重的色彩,邢望不解其意,他只是一如既往,在陌生的长辈面前,维持恭敬又谦卑的态度。

  “郭榴对他说,这是一个最简单不过的道理。因为你本身就是很好的人,所以旁人因此被你吸引,而且你会自己选择和磁场相同的人成为朋友,久而久之,你或许会将自己身边都是好人的原因归于运气一词,但是归根究底,这些人是被这样好的你吸引而来的,一切的开始,是因为你选择了去成为这样的人。”

  “不太像是她会说的话是吗?”钟远岫朝邢望说道,“万煜明是大勇若怯,而郭榴是大智若愚,至于你……”

  等到钟远岫走后,邢望的耳边仍然回响着那一句郑重的点醒——

  “对己严苛、谨言慎行并非坏事,只是容易走进故步自封的樊篱,从而难以逃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