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漠向跳下马车换了一耐力极好的良驹,对兰君尧道: “君尧,你在朕身后保护朕。”

  兰君尧微微一怔,内心咆哮,嘴上微笑劝阻: “陛下,这里不是皇家猎场哦。”

  他相信皇上或许很会在猎场上驰骋,但是骑马奔跑这种黑漆漆的荒路,绝非是他这种从小生在深宫庭院的娇贵人儿所能驾驭的。且不说能不能比马车更快,若是路上遇到埋伏或者陷阱,马受惊控制不住那就更糟糕了。

  李漠向问: “你到底有没有武功?”

  兰君尧闭上了嘴巴,他选了一匹马跟在了皇帝身后,刚刚坐稳屁股,只见英明神武的陛下,连人带马已经窜了出去,就这么一头扎进了浓浓的夜色中。

  兰君尧连忙跟了上去,心里十分忐忑,当初鹰首让他进宫的时候,特意嘱咐过,陛下脑子异于常人,身上有很多不可控的因素,有时候绝不能任着他的性子胡来。

  一个身体柔弱,从没有带兵打过仗的年轻皇帝,在一个夜黑风高的夜晚,骑着一匹马就往战地里冲,这可不是在舞台子上唱戏,也不是小孩子扮家家酒,而是真刀真剑的战场!

  万一还没有冲到自家阵营,先被敌方给控制住了,那皇帝今日这一举动可真就是“千里送人头,礼轻情意重”了。

  兰君尧不得不快马加鞭,拼了命地赶上去,看到了前面那一骑绝尘的马屁股后,兰君尧开心地又使劲往前赶了几下,嘴里呼喊道: “陛下,不可离队伍太远,若是前面有埋伏,我等都救不及,陛下……”

  陛下又窜飞了。

  兰君尧自暴自弃,彻底闭上了嘴,准备随时当一个人肉盾牌。

  兰君尧提心吊胆了一路,然而担忧中的“埋伏”始终都没有来。

  反倒是皇帝一路都能精准地捡着好地方走,他甚至能在瞬息之间通过周围情景推测出那里会是绝路,哪里的地势易有埋伏,判断能力精准得令人惊叹,天快亮时,他们已然赶到了城门下,在朦胧的雾气里,看到了城门上被冻得硬邦邦的大衍军旗。

  情况似乎比想象中要好得太多,压根没有藩王作乱,也没有四面楚歌,甚至没有看出来有太多打斗的痕迹,一切风平浪静,莫非情报有误?

  城墙上的士兵警觉地看到李漠向他们后,立刻对着它们的脑门瞄准,并在城墙上气势汹汹地吼道: “来—者——何——人——呐?”

  这时,自北方飞奔过来一匹骏马,马上一人举着令牌高声: “皇城御军奉君命前来协助,速开城门!”

  原来是李漠向安排的另一波军队的先锋及时赶到了,先锋直接飞奔到了城门下,两方短暂交涉后,城门被打开了一个缝隙,连飞渡走到李漠向面前,单膝跪地: “臣御军统领连飞渡参见陛下!”

  李漠向低下头,面无表情道: “一路辛苦,不要声张,带我直接去见将领成怀,他认得朕。”

  连飞渡领命,走在前面,将李漠向他们带进了城内。

  城内到处都是武装齐全的兵士,民众闭户不出,纪律极其森严,李漠向穿着厚厚的斗篷,紧紧跟在连飞渡身后,被一路带着见了将领成怀。

  成怀未接到密函,见到摘了斗篷帽子的李漠向后差点没被吓死。

  成怀曾经在朝中做过副千牛卫,与狄凌君私交甚密,是个不好不坏的庸人,好在会带兵打仗,唯一的底线就是绝不会叛国,平日里一大爱好,就是喝酒之后,仗着天高皇帝远,和自己的副将们数落当今圣上多么不靠谱。

  狄含才死,尸骨未寒,李漠向见到成怀时,他的桌子上还摆放着吃剩下的炙肉,非但没有一点伤心的样子,也没有半分慌张无措,倒是显得成竹在胸,一切尽在掌握之中。

  李漠向脱掉了斗篷,露出绛紫色的勾玉常服,他的脸颊已经被冻得有些发红,睫毛湿漉漉的,样子看起来有些弱不禁风,阴影下,他那双眼睛像是用石头雕刻出一样毫无神采,也毫无感情。

  成怀看了他一眼,就不敢再望过去,只见李漠向缓缓坐到他的主座上,微微低下头看了一眼桌子上的剩菜剩酒,以及堆桌角的防御布置图。

  李漠向伸出手将布置图拿了起来,在寒风中一夜的疾驰,李漠向那双纤细如玉的手已经泛着青紫色,也许过不了多久就会红肿发痒,他只是拿起一张纸的重量手微微有些颤抖,看样子已经像是支撑到了极限。

  李漠向冷笑: “将军此处的形势看起来一片大好,是朕白白多虑了,原来又是计谋吗?这次连朕都骗过去了。”

  成怀冷汗直流: “陛下!臣绝不敢欺君,臣会把整个过程讲给陛下听。”

  李漠向道: “饿了,先用膳。”

  士兵们立刻燃起炭火,将桌子收拾干净,拿出了最好的酒菜款待皇帝,甚至还能在百忙之际做出了几样精致的糕点,李漠向下令让所有人都离他一丈以外,他笨拙地拿起筷子默默地吃了起来,只是看起来没滋没味,像只是为了填饱肚子而应付的公事。

  成怀在屋子外,从缝隙里看一眼皇上,又看一眼连飞渡,暴躁得抓自己的头发道: “皇上到底是来干什么的?他该不会是以为这里是皇家园林,心血来潮来这里游山玩水的吧!!”

  连飞渡板着脸: “胡说,陛下是来打仗的。”

  成怀差点气笑: “你们就由着他来了吗?我们这里毕竟是战场,所有值钱的东西都用来换粮草了,晚上睡觉的床板都是硬邦邦的,陛下睡在哪里,我们现宰一只羊扒皮做毯子吗?陛下吃什么,我们忙得焦头烂额,可没有时间弄九九八十一道御膳食。”

  连飞渡不吭声了,他们的圣上的娇贵摆谱都是出了名的难伺候,最近似乎上进了些,但他也无法保证皇上不会给他们添麻烦。

  连飞渡看了一眼端立在远处的兰君尧,觉得他又美丽又无用,忍不住叹口气: “陛下带了很多仆从美人来,有人伺候,不会给将士们添太多麻烦的。”

  成怀愁得头都大了: “这是要添多少张嘴?连大人,皇上到底是为什么来了呀。”他恶狠狠地瞪了兰君尧一眼,兰君尧微微一笑,成怀心里就更堵了。

  连飞渡将成怀拉到一边,低声道: “狄含死后,陛下罢朝好几日,心里不痛快,估计是来亲自报仇来了。”

  皇上此的反常,只要是长了眼睛的人都能看出来,陛下现在沉默寡言到了极点,冷冰冰的没有一点人气儿。

  这几日流言纷纷,说陛下为了狄含的死,已经被打击得有些崩溃了,还有传言说陛下整日以泪洗面,之所以不上朝是因为哭得连起床的力气都没有了。

  连飞渡叹气: “世事无常,陛下失去狄相,就犹如失去左膀右臂,如今狄相一死,各路势力都在蠢蠢欲动,我们的局势是越来越困难了,对了,成将军,我们接到情报说这里藩王作乱,可是为何这里风平浪静?”

  成怀: “其实……”他又从门缝看了一眼专心干饭的皇帝,心头逐渐泛起焦虑: “连统领,你们既然来了,也没有必要瞒着你们,狄相其实并没有薨,这只是我们引敌人上当的计谋而已。”

  连飞渡瞪大眼睛: “那运往皇城的棺材是?”

  成怀: “假的,棺材里的尸体也是假的,你知道,狄相总有办法瞒天过海。”

  连飞渡大惊: “什么?可你们知不知道陛下已经追封狄相为宸王,下葬皇陵,还亲自赶到了这里,若这是都是假的,那那那,现要如何收场,你们玩得也太野了!若是被陛下知道他被你们耍了,定会勃然大怒!”

  成怀也是脑瓜子疼,他万万没有想到,皇帝竟然亲自来了,他现在也不知应该如何收场: “陛下长途跋涉一路,心情不宜过于激动,他若不问,我们就先瞒着,过了今日再说吧。”

  连飞渡追问: “狄相呢?”

  成怀道: “这几日总是半昏迷半醒,方才他召了几个副将过去,精神应该是好些了,我带你去见狄相。”

  …………

  李漠向吃饱饭后,直接去睡觉,他并没有对硬邦邦的床板挑三拣四,也没有麻烦成怀的人来服侍自己,他蜷缩在床榻上,敲了敲系统,本以为系统会一如既往地装死,没想到这次竟然回应了。

  【小机器人,好久不见。】

  李漠向: “有一件事情要报告,我的情绪值似乎下降了很多,我已经没有办法很好地模拟哀帝的性格,这样下去,恐怕会有很多人怀疑我。”

  【不,你并没有背离哀帝的性格,你只不过进入了“哀伤”的状态。】

  李漠向: “原来如此,还以为又出Bug了,能不能让这种状态消失,我很不喜欢。”

  【不能,即便如此悲伤,你会因此罢工吗?】

  李漠向: “狄含死了,很麻烦,我得收拾他的烂摊子,我还要做很多事情,很多,很多,无论发生任何事情,我永远将任务放在第一位。”

  【很好,非常好,你终于成长了,我相信即使你与系统剥离,唤醒完整的你,你也一定足够坚定地走完接下来的路程。】

  李漠向: “……完整的我?”

  【无论多么哀伤,你都不会再有轻生的想法,无论身边死了多少人,都会强撑着走下去,你不再会为了一个人的喜怒哀乐而活,你心中唯一的信念就是拯救大衍王朝,这便是你重生的执念。

  那么无论你是谁,你都可以很好地践行这沉重的诺言,陛下。】

  这是系统第一次叫李漠向“陛下。”

  【如你所料,所谓程序系统只不过是你的附加工具而已,你是真正创造重生世界的人,你是伟大的傀儡师,拥有强大执念的时间旅行者,在时间的缝隙中不断地寻找重生的方法,你的灵魂从来没有消亡过,只待有一天破茧重生,凤凰涅槃。

  现在时间已经到了。】

  【系统即将永远关闭,希望你在这个世界认真活下去,无论发生什么,都与大衍共存亡,绝不要再有轻生的想法,时刻将江山社稷放在第一位,这是你身为君王应当承担的责任。】

  李漠向: “嗯,明白。”

  【各单位程序运行即进入休眠模式,执行完毕,神经网程序即将唤醒原主所有感官,执行完毕,核心记忆程序与记忆区融合,执行完毕,系统程序即将永远剥离,执行完毕】

  【再见,陛下,当您醒来后,又是崭新的明天】系统最后一次说。

  他缓缓进入了沉睡中,当黎明的光线落在眼皮上,久违地感受到了温暖,真正意义上的温暖,如温柔而柔软的手覆盖在眼睫上,那暖意直达五脏六腑,驱散了黑暗冰冷,接着他的鼻子又闻到了床板潮湿的气息。

  他的五感依然十分敏锐,睁开眼睛,空气中那些对常人而言微不可见的绒毛,都清清楚楚地落入了他的视线中,它们在空中有序地飘舞,李漠可以轻而易举地预测出它们下一刻的行动轨迹。

  真好,系统虽然走了,但永远为他保留了AI的计算能力。

  那他此时应该叫什么,李漠,还是李漠向,不过这都不重要了。

  他嗅了嗅鼻子,又闻到了阳光的味道,生命是如此蓬勃,无论是痛快还是快乐,活着就有希望,为何曾经想要陷入那冷冰冰的黑暗之中呢。

  他用手撑着床板坐起来,忽然之间,浑身从皮肤到五脏六腑都疼得要死,是一刻都不能容忍的疼痛,他本来就极怕疼,又拖着一身残躯玩命地在马背上颠了一路,已经早已超过他能忍受的极限。

  程序这个白痴玩意儿,就这么折腾自己的身体,他又不是铁打的。

  李漠向手指无力地抓住床单,不小心拽掉了放在枕头边的铃铛,发出一声脆响。

  兰君尧本就在门外守着,听到了铃铛的声音,立刻推门而入: “诶,来了,陛下!是要吃早饭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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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明天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