兰君尧走进来,看见陛下脸色苍白,仿佛比昨日还要疲累。

  昨晚皇上就寝时,他们已经传大夫给陛下看过身体了,大夫说陛下身体并无大碍,只是有些气血不通,多修养几日,平心静气,身体自然会好转,而手上被冻伤的地方也擦了药,过些日子就能痊愈。

  李漠向: “不用,先帮朕更衣……”他看着一脸茫然的兰君尧,立刻改口道: “算了,朕自己来。”

  “衣服呢?”他皱眉掀开被子,低头开始在床榻上四处刨衣服往身上套。

  因为昨晚无人服侍,李漠向随手把衣服脱了扔在床榻上,更没有侍人将衣服收拾起来叠好放在床头。

  兰君尧想要上去帮忙,但他看着那对他而言繁杂至极的衣服,不由望而却步,不同色的蚕丝内衬要怎么穿,衣领的盘扣要扣哪一颗,腰带怎么系,他一头雾水,完全搞不懂。

  李漠向穿了几层就开始厌烦,索性直接在绛色短褂外,直接披了锦袍,将勾玉随手挂在腰上,就这么很敷衍地,勉强把自己打扮成了个人样儿。

  成怀那个二傻子以为皇上带的那些暗探都是服侍他的,再加上公务繁忙,压根没想到皇帝其实无人照顾,连衣服都得自己穿。

  兰君尧不经意间与他对视的一刹那,只觉得皇帝那木石一样毫无感情的眼睛似乎添了一丝异样的活泛,但即使如此,看起来却是更冷淡了。

  正当李漠向俯下身准备穿靴子时,门外响起了敲门声。

  兰君尧走过去将门打开一条缝,却看见外面站着许多仆从,仆从手里端着洗漱之类的用具: “我们来服侍陛下。”

  兰君尧没想到成怀居然开窍了,他不由大喜,刚准备将他们迎进来,李漠向突然出声道: “不用,朕不需要人服侍。”

  兰君尧便改口,轻声对领头道: “你们先去吧,陛下稍微有些起床气。”

  仆从们将端着盛放了安神汤与蜜枣的托盘递过去,微笑道: “请大人将这些吃食留下,安神汤放了莲子有些苦,稍加用蜂蜜浸泡过的蜜枣,口感会好很多。”

  兰君尧微微点头将托盘端了过去,转身回去将托盘放到桌上。

  李漠向看了托盘一眼,直接推门走了出去。

  兰君尧连忙问: “陛下,要去哪里?”

  李漠向的声音: “去见成怀,朕要与他商议军情。”

  成怀没想到皇帝这么勤奋,一大早就来找他商议军情,此时探子来报,百里之外的机关埋伏已经启动,可惜敌军太多,还得不断增派支援。

  李漠向本想来坐镇澹州的,可不知为何成怀看起来心事重重,不断和手下兵士眉来眼去,不时地夹杂着几声: “他说什么?” “再去问。” “知道了。”

  李漠向微笑开口: “成将军,你这里还有什么高人相助吗?”

  狄含没死这件事,成怀压根没有打算一直瞒着皇帝,前些时候还能说有苦衷,现在若是再瞒着那就是彻头彻尾的欺君之罪了。

  但是成怀也很担忧,依皇帝那不可理喻的狗脾气,如果知道狄相没死,他们会迎来什么狂风骤雨。

  成怀硬着头皮对李漠向道: “陛下,是……”

  李漠向笑着问: “是狄相吗?”

  成怀心里一咯噔,结巴: “陛下,我们并非有意期满,只是当时形势……”

  李漠向替他找理由: “只是为了诱惑敌人,但时间仓促来不及告诉朕是不是。”

  成怀意外地发现他心目中的骄横君王竟然有这么善解人意的一面,便感恩: “是,陛下能体会我等良苦用心,我等感激不尽,先前末将还怕陛下会恼怒。”

  李漠向: “没事,朕高兴还来不及,他在哪里?”

  成怀道: “末将带陛下去。”

  李漠向再次见到狄含时,他正躺在床榻上沉睡,沉睡得很优雅,优雅得让人想踹他一脚。他不像其他病人一样满脸病色,神情憔悴,或许是因为经常要召见副将,衣服穿得很得体,假若此刻立即死了,也是个死相相当完美的尸体。

  成怀揣着手感慨道: “狄相一直这样,时而清醒,时而沉睡,睡着的速度比龙卷风还快。”

  李漠向坐在他身边,笑得很可怕: “嗯,你们先出去吧。”

  成怀忧心道: “陛下,狄相身体确实不好,您看他现在手无缚鸡之力,您要是非要撒气就冲我们来。”

  李漠向终于不耐烦了: “再磨蹭,那就如你们所愿!”

  成怀立刻抛弃了狄含,躬身道: “末将先去忙了!”说着带人散得干干净净,一个不剩。

  屋内很快就只剩下了他二人,李漠向守在狄含身边,他看着他的睡颜,脑子里空荡荡的,无悲无喜,仿佛陷入了一种麻木的迟钝。

  屋子里燃了安神香,令人昏昏欲睡,不知过了多久,眼前的烟雾令他陷入了半梦半醒中,恍惚间,他感觉有人轻轻地摸了摸自己的脸颊,李漠向偏过头,对上了一双含笑的眼睛。

  狄含不知何时已经醒了过来,略有些虚弱地半躺在床榻上,手指抚在对方的脸颊上,用含笑的双眸看着李漠向。

  李漠向本是从混沌中醒来,很长时间都浑浑噩噩,有种这个“世界都不值得爷爱”的中二孤独感,可看到狄含笑意的一刹那,他的心脏忽然骤痛,强烈的情绪就涌上了心头,一掌就打了过去,冷声道: “狄大人,你要不要解释一下,你为什么还活着。”

  狄含叹气道: “很不幸,避过了一劫呢。”

  此时,门外响起了敲门声: “大人,该进药了。”

  李漠向站起来将门打开,接过托盘,将药端进来,用羹匙舀了药汁喂到狄含嘴边。

  狄含平静的眸子难得生出一分恐惧: “要不我自己来?”

  李漠向面无表情道: “你不是病得快死了吗,病人就要有病人的样子,怎能自己动手吃药。”

  狄含敏锐地察觉到了皇上不太对劲,他似乎很生气,但又很平静,脸上的表情又狰狞又祥和,他十分担忧陛下会不会直接把药汁泼他脸上。

  在李漠向的眼神威胁下,狄含勉强蹙眉喝了一口,本来就苦的药汁在李漠向手上,那苦味竟然更浓烈了三分。

  李漠向问: “怎么?你在喝毒药吗?”

  狄含: “没有,药虽然苦,陛下亲自喂的,也就甘甜许多。”他不动声色地将药碗夺了过去一饮而尽,绝对不会再给李漠向任何喂他的机会。

  “陛下,澹州的蜜枣好吃吗?”狄含靠在软垫上说。

  李漠向心想:原来他早就知道自己来了,怪不得见了自己一点都不惊讶,还能如此淡定。

  李漠向没有心情跟他扯蜜枣的事情,他不答反问: “你好些了吗?”

  狄含笑着点头。

  李漠向冷声道: “那就算账吧,狄大人,你把放了尸体的棺材运回皇城,让朕沾染了棺材的晦气,玷污了朕的眼睛,真心实意认为你死了,敌人这才被你耍得团团转,谁允许你将朕当成你的棋子了?”

  狄含看着他道: “原来是为了这个生气,怎么,陛下不是自诩聪明,怎么关键时刻犯糊涂呢?”

  李漠向站起来挽起袖子,冷声道: “看来狄相是不肯好好说话了。”

  狄含意识到又要挨揍了,他立刻严肃了些: “不是,陛下,看扳指。”

  李漠向低下头看了一眼自己拇指上的扳指,这扳指是那日连棺材一同送来的,送葬的侍卫亲自交到他手上。

  他迟疑了一下,将手上的扳指摘下来,用指腹摩擦了几下,脸上的表情逐渐怪异,因为他摸到了扳指上有不太明显的划痕,上面刻了报平安的信息。

  狄含轻笑道: “还怕陛下注意不到,特意交代侍卫亲手送到你手上,陛下但凡动一下脑子,就会想到扳指上刻了字。”

  “不过陛下,您为何会犯这种低级错误?”

  是啊,为何会犯这种低级错误,他是被那个可怕的死亡日搞怕了,连这么简单的事情都没有察觉到。

  “你在嘲笑我吗?”李漠向将扳指丢在他身上, “做出这种不靠谱的事情,你还指望着朕自己发现,哪怕你直接将信息刻在棺材板上,朕也没必要去迎合你擅作主张的计划,对吧。”

  李漠向说完转身出了门,没过一会儿,兰君尧走进来,对狄含笑道: “相公,陛下托我给您带句话。”

  狄含点头。

  兰君尧站在床榻前,清了清嗓子: “狄含,请你把你怎么中毒的经过写下来,让朕看看,你愚蠢到什么地步,竟然能被人暗算,还有,既然你已经“死了”,那么从今日起,就死得利落些,莫要再诈尸了,澹州的一切军事交由朕。”说完,微微一笑。

  狄含: “……是。”

  兰君尧抽出一把匕首: “狄大人,请伸出手臂,我要取你一壶血,回去做研究。”他看着狄含的眼神,渐渐心虚改口: “一筒,啊不是,一滴血,省着点也勉强能够。”

  狄含接过匕首,自己割破了手指,将染血的匕首还给兰君尧。兰君尧匆忙离开了狄含的房间去向陛下汇报,李漠向若有所思地坐在桌边饮茶: “交给你一个任务,去把云奚偷偷带过来。”

  兰君尧刚坐下来喘口气: “啊?为何要带他来。”

  李漠向道: “去带就是了,莫要让任何人发现。”

  …………

  这几日的战事捷报频传,赤勒浑军队死伤无数,从俘虏尸体与马车上搜罗来的武器粮草,足够澹州君三个月的用量,成怀欣喜若狂,对李漠向道: “陛下亲自坐镇,气运自然来,过不了多久,咱们就能将他们一网打尽!”

  李漠向认为战事似乎太过顺利了,尤其是对方的主帅是云宦舟,这么长时间足够云宦舟察觉到不对,这个狐狸精断没有那么蠢,可是他为何还不退兵,反而屡败屡进。

  李漠向不愿意小瞧云宦舟,但赤勒浑军队一败再败是铁打的事实,再输下去,他们真的要亡族了。

  李漠向对成怀说了他的担忧,成怀已经被成功冲昏了头脑,他不认为快被打成屎的赤勒浑能有什么后招,陛下纯属多虑。

  李漠向只好勉强自己去找狄含那个混蛋商量,他现在看见狄含仍然是气不打一处来,浑身上下都跟长了毛一样难受,用尽全身的力量才让自己不去想和他之间发生的那些事情。

  荧惑星克制紫微星还真是他娘的准,他都不知道自己还要在狄含身上栽多少回。

  以后,他的情绪要是再被狄含牵着走,他就白活了这两世!

  李漠向去找狄含的时候,表情依旧十分臭,说话冷淡又严厉,给狄含营造出了一种他一辈子都不会再原谅他的氛围。

  狄含这个病人披着厚厚的斗篷,给陛下倒了一杯浓茶: “陛下,你看起来似乎越来越讨厌我了。”

  李漠向: “确实如此。”

  狄含微一沉默,笑道: “但你可知,你往往越想掩饰什么,就会越矫揉造作。”

  李漠向: “……”

  狄含话锋一转,淡淡道: “只不过,你现在连感情都没有了,我浅薄的看法也不再不能形容你。”

  “哎”他又叹了口气,将李漠向手里的茶杯夺走: “借用一下。”

  然后只见他面色凝重地往地上泼: “敬陛下亡灵,我定会为您报仇的。”

  李漠向冷笑一声,伸手去拿面前的花生米。

  狄含又将眼疾手快地他的整个盘子端走: “麻烦这个也给我。”

  “陛下很爱吃花生米,以后清明节,我都会烧给你。”

  李漠向不知道狄含是有什么毛病,他没有恢复感情的时候,狄含坚持认为自己的灵魂仍然存在身体中,对一个程序都能坚持不懈,锲而不舍。

  现在,他居然又开始清清楚楚地把被身体和灵魂区分开来?

  李漠向冷静一下了,狄含的狡猾往往都防不胜防,莫不是他看出了什么,故意来试探自己。

  可他并没有什么异样啊,说不定这个二傻子也有可能只是单纯地反射弧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