表白未遂
总之,结果一群人乌泱泱跟着下了海。
一阵令人窒息目眩的黑暗后,濯厄伸手拨开了一隙结界,眼前豁然开朗。
海底没有日月轮转,所以蓬莱宫穹顶上缀满照明所用的宝珠,昼夜明亮。
蓬莱宫殿的轮廓透着水映出一层微光,周遭珊瑚连廊,海藻造景,缤纷的鱼群在其间穿梭不歇。
这里伟大而孤独,像一片被人间遗落的古老文明。
蓬莱宫从来没有这么多人族来访,几只鲛人从礁石里探出头,小心翼翼地观察着。
剑宗弟子们也看花了眼,尤其是玄清和琉璃仙座下的几个年轻些的弟子,看向精美珠贝的目光都发直。
温珩……
温珩打了个哈欠。
他一夜不曾睡好,被水下的光雾一晃眼,这会正是怠懒的时候。
进了蓬莱宫,祭司去忙着安排待客事宜,连带着叫走了圣子濯厄。几只女鲛引着各人在蓬莱长廊中七拐八折。
分别前,郁明烛的身子明显往他这边转片刻,似是想要说些什么。
可迟疑了一霎,又自顾转了回去,一副若无其事。
他连着被气了好几顿,这会正是上头的时候。
温珩看在眼里,垂眸思忖片刻。
要不……找机会哄一哄?
……
半炷香后,眉清目秀的女鲛停在一座殿宇前。
她不会说人族语言,正琢磨着该怎么跟这位清隽俊逸的小客人表达:您住这里。
忽然见小客人两手在锁骨下一拢,又交叠一扣,朝她微一颔首。
而后打着哈欠推门进去了。
女鲛反应了好一会,才意识到这位人族小客人,居然是在用鲛人族的手语跟她道谢。
屋里。
时隔多年,温珩又睡到了细腻柔软鲛绡上。他身上还裹着一层避水诀,残劲未消。
躺上去像陷进一汪软水,舒服得他眯了眯眸子,顷刻间被困意吞没。
他睡得熟,自然不知那方才还冷着脸的明烛仙君,最终还是隔着老远缀到了他身后。
玄色身影孤寂立在几道珊瑚礁外,望着他阖眼安然入睡,眸光微微沉了几分。
……
就像人间修道之人都有天劫一样。
魔族管那个叫心魔。
心魔发作时,魔便彻底堕入魔道,神志不清,一切作为全凭本能和天性——而魔族的本能和天性又是暴戾恣睢,嗜血残忍。
不同的是,人间修士总得想办法度过天劫,否则就是一个陨落消亡。
修士们管这个叫顺应天道。
可魔族不管这个,魔族本来就是魔,再添一重心魔又能如何?
丧心病狂,杀人放火?好啊,这不正是魔族该干的事吗。
天道无法约束魔渊,自然也不会罚哪个魔头陨落消亡。
不少魔族甚至喜欢沉溺在那种放纵的快感里,还嫌心魔发作得不够长,不够重,想着法子让那股暴虐的冲动能延续得更久一些。
郁明烛早就不记得自己第一次心魔发作是在多大的时候了。
若按照人间的算法,他当时大概只有……十二三岁?
他清醒过来时,仙哭殿里满地横尸,血流成河。
他呆呆愣愣地看向自己沾满鲜血的手。
而魔尊,也就是他名义上的父亲,头一次对他露出点不带轻蔑嘲讽的审视,随后,大笑着砸了酒盏。
“不错,这才像是老子的种!”
再后来,心魔作祟的时候,他都会自己待在一个叫埋骨地的地方,再落几道隔离的禁制。
埋骨地是在无禁城最偏僻荒凉的地方,那里只有一片荒芜,埋着无数死去的妖魔。
连活着的魔都嫌那里晦气,不往那里去。
所以往往就只有郁明烛会偶尔造访。
他不知道自己彻底入了魔是什么样子,但想也想出来,看别的魔也能猜出几分——不可能有多好看。
他不愿示于人前。至于那些埋骨地的死灵,看一看也就看一看吧。
更何况,这里没有活物能让他杀,挺好的。
后来藏匿在随云山。
仙人周身纯净的灵力能轻而易举震慑一切妖邪。
他的心魔再也没发作过,甚至在刻意的压制下,一分一毫的魔气都不曾显露。
他甚至无数次暗中往返魔渊,将造反的叔父掀下王座,将当年叛党尽数屠杀,又带着浑身满手的血坐上了那无数魔佞觊觎着的魔尊之位,改年号为“祸止”。
其实,那之中有一次,他没打算再回随云山。
他已是魔渊至高无上的魔尊,再无顾及。
魔界不服他的,十之八九都被他亲手杀了个干净。
他不再需要藏身之所。
随云山的一切,于他而言皆失去了利用价值。
又赶上那些归顺于他的某些部落,带来一堆烂摊子盘根错杂。
接连许久忙得不可开交,每天两眼一睁,先确认自己还好好地活着,没被暗杀。
然后要么去杀其他闹事的妖魔,要么处理仙哭殿堆成山的冗务账册。
直到有一天,魔侍对他说: “魔渊今日无事。”
郁明烛竟然一时没反应过来,用鼻音沉沉嗯了一声,反问似的。
那魔侍顿时心惊肉跳,颤抖着跪在地上: “魔尊您治理有方,无禁城四方党羽皆来臣服,所以…所以,魔渊今日并无事端……”
郁明烛听了半天恭维话,总算理出思绪,淡淡应了一声, “知道了,退下吧。”
闻言,魔侍忙不迭地退了出去,甚至因为跑得太快,还差点在门口绊倒一跤。
郁明烛看得有些想笑。
而后,那笑容又一点一点落了下去。
原来不知不觉间,他杀了那么多人那么多魔,双手沾满血腥。
魔渊里无人真心尊他爱他,可人人都惧他怕他。
起初魔渊里的人不知他有了姓名,还叫他作昔日的君婴。
直到他登了魔尊之位,这名字就难免显得不够尊重。
一来二去,那些人管他叫“魔尊千忌”。
——说他不喜腐尸,不喜孩童,不喜活人笑声……成百上千条忌讳,触之即死。
有些真,有些假,大多说不清楚。
反正这个尊号就这么莫名其妙定了下来,无禁城勾栏酒坊里但凡再提及他时,说的都是那魔尊千忌如何如何。
彼时,已经成了魔尊千忌的郁明烛坐在仙哭殿的高位上出神了许久。
这些时日太忙太紧张,就像一根弦绷到了最紧。
眼下骤然松懈下来,竟让他有些茫然而不知该做什么。
他身上魔尊的冕服随意搭落在地,赤色丝绦如血,玄色锦缎如墨,珠光宝气,交叠在一起,象征着无禁城万魔之上的矜贵尊崇。
可是郁明烛伸出手,百无聊赖地用指尖拨弄上面镶嵌的宝珠。
心里不禁想着,这就是那些人争破脑袋,不惜头破血流也要争夺的东西?
……可这些究竟有什么好的呢?
他忽而觉得无比烦闷,觉得眼前一切都乏味透顶,无聊至极。
他望了一眼仙哭殿外昏暗不见天日的穹宇。
那里飘着些血色飞絮,经年不歇。魔族不知这些飞絮是从哪里落下来的,又意味着什么。
不过既然魔渊土壤贫瘠,不生花草树木,这些飞絮就成了魔渊独有的风雅。不知来源因由,只知如绚烂坠花,因此戏称作“无因花”。
那呼风唤雨魔尊千忌,杀人不眨眼的嗜血魔头,伸手接来一朵朱砂似的无因花,垂眸静静瞧了一阵。
忽然就想起来,不知今日人间的桃花可还盛放着吗?
……
魔尊千忌脱下帝君冕服,又成了温柔和善的郁公子。
他先前离开随云山时,还当此生永远不会再回来了。
即便有朝一日重逢,恐怕也只能是玉珩仙君与魔尊千忌的兵戈相见,你死我活。
他想,与其编个谎,日后被戳破时落于下风,还不如直接抽身,不告而别。
没想到今日打道回府,反而有些窘然。
郁明烛心中暗暗琢磨该找个什么借口推搪自己这段时日的失踪。
却倏地瞧见了随云山繁茂的桃花树下,仙人手揽酒壶合衣而眠,眉目清隽,单薄青衣上堆了一夜桃粉落花。
那一日天气阴阴沉沉,唯有眼前一刹那,恰有天光破层云。
顷刻,如同清风拂过桃花纷扬如雨。
郁明烛心跳漏拍。
然后欲念丛生。
他是个魔头,向来野心勃勃,向来贪得无厌,想要什么就一定要,喜欢什么就非得占为己有。
哪怕无所不用其极!
人间很好,哪怕是骗来的偷来的,他也非要贪求这一晌欢愉不可。
至于身份……瞒下去就是!
……
郁明烛又在随云山停留了很长一段岁月。
他自以为一直将身份藏得很好。
还偶尔暗中戏谑:大名鼎鼎的玉珩仙君,眼光也不过如此。
直到那次。
仙人从万生镜里看到蜀中一带有妖魔作祟,带着玉尘剑匆忙出门。
原本就能回来,但回来途中又接了两桩百姓们的冤屈委诉,拖拖拉拉,在外面逗留了将近一个月。
郁明烛的心魔就有些压不住了。
甚至因为长期遭到压制,一朝反噬,隐隐有更加凶猛的来势。
午后日暖,他阖眼靠在仙人最常停留的那棵桃花树下,嗅着花香,努力调整气息,压抑体内的煞气。
他甚至在考虑,要不要趁着心魔还没彻底发作,找个没人的地方躲一躲。
偏偏不巧,这山上还有两个喘气的来添乱。
“郁公子郁公子——”
青临青川跑过来,直愣愣地,差点栽到他身上。
那一瞬间,郁明烛呼吸一乱,手都快掐到他们两个脖子上去了。
但是中途又咬着牙硬生生改道,转而拎着两个小童子的后领,把人定在面前。
“什么事,赶紧说。”
青临青川对看了一眼,觉得今日的郁公子有些怪。
但青川一向头脑大条,也没多在意,捧过来一个红泥罐子: “郁公子,我们想去垂钓,你帮我们挑一挑哪只蚯蚓最肥,能引来湖底那条百年的锦鲤?”
“行。”
郁明烛漫不经心地接来罐子,打算随便选条倒霉虫子,先糊弄过去。
却猛然在里面看到一条红环的线虫。
那一刹那,他的指尖血色全褪,用力到几乎要将那个巴掌大的罐子捏成碎片。
这根本就不是什么蚯蚓。
这是尸体腐烂后生出的尸虫!
这种尸虫不算常见,但随云山灵气充沛,各类生物数不胜数,偶尔死了那么一两只曝尸荒野,又恰好生出了这个品类的尸虫,也是寻常事。
或许只是一只兔子,一只雏鸡,一只狸猫……
他努力安抚着自己,可闭上眼,眼前全变成了猩红刺目的血色。
他仿佛又看到低垂昏暗的魔渊天穹,横尸堆成山的埋骨地。
他仰躺在尸群之中,胸前赫然露着一个大血窟窿,密密麻麻的尸虫钻进钻出,不断啃食着腐烂的血肉。
魔渊那些人说千忌最厌恶看见腐尸,凡下杀手,定会跟着一把火,将尸身挫骨扬灰。
不尽然对。
他厌憎的并非腐尸,而是尸身腐烂后生出的各种蛆虫!
那一刹那,记忆中令人生不如死的剧痛和绝望仿佛又一次将郁明烛笼罩起来,疼得他指尖一颤。
咔嚓一声,红泥瓦罐四分五裂。
须臾间,又一道自掌心生起的烈火将陶瓦碎片烧成齑粉。
“郁公子!你……你怎么了?”
这次,就连青川都发现不对劲了,惊恐之下,本能想后退两步,却猛地拌倒在地。
手胡乱一撑,恰好被鱼钩割开一道血口。
鲜血淌出一线。
倏地,郁明烛睁开眼皮,一双浓墨般的黑眸赫然变成猩红色,瞳孔微微竖着,煞气四溢。
他伸手一点,轻而易举便掐毁了青临刚放出的传音灵蝶。
两个小童子不断后退,拼尽全力打出几道灵波,都被他随手拨开。
他一步一步逼近,赤红的双目中明暗不定,天人交战。
心魔在叫嚣:杀了他们!
另一个声音茫然地问:等他回来该怎么解释?
心魔反问:为什么要解释,凭什么要解释?
他算什么东西?
你呢?你是他的狗吗?
你怎么不让他在你脖子上拴条狗链过活?
魔就是魔,他想杀你,那他也同样该死!
“郁公子——”
“郁公子,你醒醒啊——”
郁明烛嫌他们吵,手指凭空一抹,封了他们的口,又一点,钉了他们的四肢。
青临青川连后退都做不到了,惊慌失措地挤在一起,呜呜乱叫。
他们能感受到那道阴寒的视线落在青川流血的手上,仿佛被新鲜血液刺激到,眸光愈发深得吓人。
而后又顺着手臂,一路看上来,最终落定在他们细弱的脖子。
小孩子颈间的皮肤白白嫩嫩的,纤弱得仿佛一折就断,底下汩汩流动的血液带着蓬勃生命力,无比诱人。
青临嗓子里挤出几个变了音的字, “你,竟然是…魔!”
随着他最后一字音落,那双炽红双目滑向幽不见底的深渊。
……
岩洞内回响着哗哗的水流声,氤氲的潮湿雾气笼罩在青石台上。
玉珩踏入岩洞的时候,灵池周围满目疮痍,到处都是砸碎的岩石和灵波凿出的深痕。
显然是有人失控之下将这里当做了发泄的场所,肆虐的魔气砸碎了四周石壁,又将灵池搅了个天翻地覆。
血腥味浓得刺鼻。
岩洞最里面的石壁边上,蜷缩着一个人影。
那人半披半抱着一件云青旧衣,紧紧将脸埋进衣服里,像是贪婪眷恋着那上面残存的一点点少得可怜的气息。
玉珩眸光沉了沉,缓步走过去。
踏上台阶的刹那。
“咻”的一声。
气刃的凛冽寒芒紧贴着他的侧脸飞过,强悍地插进石缝,甚至削断了他鬓边的一缕额发。
那人哑声威胁道, “离我远点。”
玉珩眸光未变,依旧一步一步走了过去。
郁明烛一脸戾气未消,从膝间抬头,侧目瞧见身边站定的苍色长靴,和青渺如云雾的衣摆。
他抬头望去。
仙人的面容线条柔和,薄唇微微抿起,这样垂着眸子静静看过来,眼底蕴着几分柔软的悲悯。
那双纯澈的眼眸里,清晰倒映出他堕魔的模样。
满脸凶煞邪气,额前鬓发散乱,一双眼睛布满猩红血丝,下睫也压着长长一道赤痕,狰狞得能吓哭七岁幼童。
那可果真是……面目可憎,丑陋至极。
蓦然,郁明烛一阵恼火。
他以往喜爱仙人矜贵出尘的模样,觉得那像是天上清冷的月亮,像枝头洁净的霜雪。
唯独遗憾仙人天性冷淡,或怒或笑,总是浅浅淡淡的,从不会主动做什么要什么。
好似这世间万物都难以在那双清眸里激起半点波澜,更不会在纯粹道心中留下分毫痕迹。
他也曾试着想做仙人心中的旁逸斜出,难得例外。
可惜屡屡尝试,总是无果。
眼下,青衣皎皎的仙人朝他一步一步走过来,实现他的一桩心愿;仙人朝他伸出一只白皙如玉的手,却他昔日遗憾。
他却感受不到半分欣喜,心中只剩愤怒和羞恼。
为什么非要在这个时候回来?
偏偏瞧见他最狼狈的时候?
凭什么?
凭什么看破了他的秘密,还一副气定神闲,一副要救他,要渡他的悲悯模样!
好像你为仙,就多干净,多高高在上,而我做魔,就有多卑劣,多贱如尘埃似的!
凭什么?!
魔族恶劣的本性在此刻显露无疑。
他定定看着玉珩仙君,忽而唇角一扯,露出一个阴冷的笑容。
下一秒猛地扑了过去,将一尘不染的仙人扑进肮脏的碎石泥灰里,甚至攥着那段皓白如血的腕子狠狠咬了下去。
他看着仙人洁净的衣袍沾上泥灰,看着皎白的皮肤染上血污,心中好快活!
你看,你也脏了!你和我一样了!
玉珩被他咬着,浑身有一瞬的绷紧,又渐渐松懈下来,任由他发泄嘶咬。
玉珩无奈叹道: “明烛……”
郁明烛抢先他一步开口,舔了舔牙尖上的血, “不愧是玉珩仙君,血脉中的灵力如此丰盛!”
郁明烛甚至故意仰起头,猩红的眼眸中甚至带着几分炫耀,就像是在说——
你看啊,我可不是什么好东西,我甚至还胆大包天,恶狠狠地咬了你一口。
如何,要杀我吗?
郁明烛等着玉珩露出嫌恶厌憎的表情,然后玉尘出鞘,干脆地结他。
反正他现在心魔未平,内力透支后魔丹半损,跟个废人没什么区别。要杀他,不过仙人动一动手指的小事。
他也早就活够了。
未料,玉珩只是静静看着他。
那目光实在过于平静。
于是郁明烛愣了好半晌,终于后知后觉,难以置信: “你知道?”
“是。”
“你早就知道?”
“是。”
“那你难道不……”话语倏地一顿。
郁明烛不敢继续问了。
他怕问出口,就显得他自以为是,痴心妄想。
但玉珩如同全然知晓,风轻云淡地帮他补全了那个困惑。
“是,我不介怀。”
仙人润红的薄唇微启,声音极低极轻,和着水声,让郁明烛几乎以为自己听错了。
刹那间,先前那些自以为清醒坚定的算计,筹谋,全都没有用了。
他心中乱成一团乱麻,想问很多,又不知从何问起。
既然早就知道他是魔,为何不戳穿,为何还要救?
在他藏不住那些可笑又荒唐的痴妄时,每一次每一回,为何……
为何都不曾推开他?
岩洞顶上折射下一道光,恰好落在玉珩脸上,将睫羽覆上一层金辉,连带着眸子都成了温柔的浅棕色。
而郁明烛就完完全全埋在另一端的阴影里,浑身沾着血,狼狈不堪,像条丧心病狂,又茫然无措的疯犬。
好强烈的对比。
好似他们来自两个浑然不同的世界。
岩洞内的流水声不知何时缓了下来,顶上四拢的岩石嵌满天然的荧光,星星点点。
静谧之中,心跳声都放大了许多。
玉珩看了他一阵,忽然打破沉默, “其实我想过要杀你的。”
郁明烛指尖一颤。
玉珩道, “在你第一天来这里的傍晚,我差一点就要动手杀了你。”
郁明烛喉头滚了滚: “那为何没杀?”
他努力克制着声音里紧张的微颤,却掩饰不住心跳又快了几分。
咚咚,咚咚——
回响在岩洞内。
他听见仙人轻声回答: “因为你救了几只雀鸟。”
……
那是郁明烛第一日来到随云山的那天。
傍晚天边霞光似锦。
随云山百年难有来客,青临青川新鲜得很,拉着他去到处参观。
玉珩独自在竹屋内擦拭玉尘剑,忽然听到一阵细细的震颤。
当找到那震颤的来源时,他一贯冷淡的脸色登时变了又变。
居然是万生镜。
万生镜诞生于鸿蒙初开,能通晓古今,照出心之所向。平日玉珩仙君从里面看到的皆是人间乱象,指引他该去哪里降妖除魔,平息祸乱。
万生镜显露的画面往往不会太清楚,只有一个地点,几张作恶妖魔的面容,能看出来是哪,囫囵是个什么事,就足够了。
可是现在,里面是一片清晰的火光。
镜中的随云山巅裂开一道深渊巨口,无数狰狞魔物从里面爬出来,所过之处生灵涂炭,人间变成一片炼狱。
可随云山分明从未发生过这样的祸事,眼下也安稳得很,万生镜幻化出一幅虚幻假象,是要指引他做什么?
玉珩困惑了片刻,忽地面色一变。
并非虚幻假象。
镜中场景不在过去和当今,而是……
未来!
玉珩能感受到万生镜在惊慌,在畏惧,甚至,在给他批下一桩天道的召令。
玉珩伸出手,轻轻触了一下镜面。
旋即,烈火,鲜血,腐尸,通通化成闪烁的光点,交织凝聚,最终组成一张熟悉的脸。
那人站在尸山之巅,五官线条早已褪去如今少年的稚色,变成张扬浓烈的模样,眉眼压得极低,带着一股凛冽的肃杀魔气。
他身后妖魔环伺,魑魅魍魉,通通以他为尊。
隔着一道并不存在的镜面,身居魔尊之位的人微偏了偏头,居然精确地眺望过来,与他目光相触。
那一瞬间,染血的唇扬起几分弧度,似是漫不经心的挑衅。
玉珩的眸光一点一点沉了下去。
玉尘剑感受到主人的杀意,腾得裹上一层凛冽银光。
玉珩仙君杀气腾腾地出了门,在后山第三棵桃花树下找到人。
青临青川或许是忙着追山涧蝴蝶,或许是去折腾池中百年锦鲤,早就跑得没影了。
而郁明烛蹲在树下,侧颜神色专注,不知手中忙着什么。
他这时还是青葱少年,眉宇青涩稚气,跟万生镜中日后那个恣睢作恶的魔尊简直挂不上边。
可他们又偏偏是同一人。
玉珩仙君杀过不少妖魔鬼怪,也有恶人。
刀光剑影不过短短一霎,老的少的,强的弱的,好看的,丑陋的……全都在玉尘剑气下成了骨枯黄土。
如雁过无痕,曲散无声。
都没能让秉性冷淡的仙人生出半分迟疑。
可眼下,玉珩凝起一道剑气。
却忽然听见一声细微的啼鸣。
郁明烛怀里露出里面编补好的窝巢,和窝巢里支着脑袋轻啼,毛绒绒的三只幼鸟。
树下之人信手一托,将巢重新放回枝头。
那一刹那,绚烂如织锦的晚霞映在郁明烛的侧脸,将眉骨与鼻梁刀刻般的长线染成橙红,那双眸子里染着三两分天生笑意,将随云山漫山遍野的桃花都衬得失色。
……
郁明烛满脸错愕,良久,才道: “我已经不记得那件事了。”
“可是,就算我一时善念,但谁又能知日后不会走火入魔,成了镜中那个丧心病狂的魔头?你怎么敢赌……”
“我方才堕魔时,可就险些杀了青临和青川!”
他急着证明自己罪无可恕的模样着实有些可笑。
“可你没有,不是吗。”玉珩打断他。
郁明烛张了张口,哑口无言。
在彻底沦为魔物的前一秒,他几乎是落荒而逃,躲进了灵池空无一人的岩洞里,还调动浑身气劲在洞口落了一道禁制。
他恨不得当场再造一个荒无人烟的埋骨地。
周围血色扎眼,却都是他自己的——被他搅动的灵池水飞溅起来,反迸到他身上,烫坏了一身皮肉。
玉珩仙君说: “我见过世间百态,杀过不少罪人,亦惩戒过无数恶魔。所以深信人魔虽有异,却非天性善恶之分。”
“恶者不堕魔道亦会丧失理智,杀人作恶,而善者即使入魔也始终能存一丝善念。”
郁明烛嗓音嘶哑, “魔就是魔,怎会有善恶之分?”
“为何不能有?”玉珩反问, “善恶岂能全由血脉来定?你如今年岁才多大,何以见得百年之后的命数不能改?”
“玉尘剑斩尽天下作恶为祸者,却从不凭一道虚无缥缈的揣测,就妄杀眼前无辜人。”
郁明烛怔怔看着他, “若你错了,岂非万劫不复……”
“那就别让我错。”
“……”
好古怪。
字字句句,全都是不曾听过的荒谬之言。
可由耳入心的刹那,心底却蓦然生出些难以言说的希冀和雀跃。
好似那些过往见不得光的龌龊念头,忽而得到一丝被默许的可能。
如同生于黑暗之人得见天光,贯会欺骗自己之人原形毕露。寒土浸雨露,阴暗地底的种子疯狂扎根生长,从此覆水难收。
那些欲念丛生终于得见天日。
他尚且还处于惊惶之中。
跟前,仙人眉眼一弯,薄唇微抿出笑意,推了推他。
“你还要压着我到什么时候?”
和初见时一模一样的话,只不过抵在床上的变成了抵在岩石间,各怀心思又变成了拨云见雾的坦荡。
郁明烛睫羽一颤,让开身。
玉珩刚一起来,忽而又被抱了个满怀。
他一惊, “你……”
那人把头埋在他颈间,拱了拱,半晌,沉声笑了。
“玉生,我好高兴。”
从知道自己是谁以来,第一次这么高兴。
说完,又抬起头,盈满笑意的眼睛润亮。
“其实久别重逢后,我一直有句话想同你说。”
目光相触。
赤眸里的情愫难以压抑,直白到炽灼。
玉珩蓦然心跳一滞,不明所以,却无端被那道炽灼视线烫得脸上发热。
“……什么?”
郁明烛启唇, “我……”
“轰隆——”
洞口的碎石被扒拉开,一段巨响后,两颗墨绿色的小脑袋顶着灰土冒出来。
“郁公子,我们来救你了!”
郁公子: “……”
青临青川一点也没发现自己救得并不是时候,迈着短腿噔噔噔跑过来,一人拽着玉珩一条袖子。
“仙君仙君,您别杀郁公子,他是个好魔。”
“再给他一次重新做人…不对,重新做魔的机会!”
青川一吸鼻子,图穷匕见, “杀了他,以后咱们随云山就没人当牛马,做好吃的桃花酥了!”
玉珩被一左一右拽得无奈, “你们哪只眼睛瞧见我要杀他了?”
青川说, “您气得脸都红了。”
玉珩: “……”
玉珩仙君微不可查地僵滞了一瞬。
旋即,装模作样地冷下脸,玉尘剑柄往两只墨发揪揪上各敲了一下。
“你们两个,如今是彻底胳膊肘往外拐了,不如以后也别当我的童子,收拾收拾,跟着你们郁公子去吧。”
郁明烛闻言,也不禁笑了, “还是免了,我孤苦一人,自己尚且都要靠好心的仙人收留度日,再拖家带口带两个童子,万一仙人不耐烦,把我扫地出门可如何是好。”
玉珩睨他一眼,鼻音轻轻哼了一声。
青临青川左看右看,总算品出点滋味。
仙君身上没有平日杀伐时的凛冽寒意,郁公子也没了先前气势汹汹的魔气。
这两位站在一起,看起来不但没有剑拔弩张,你死我活的架势,反而透着一种异常的和睦。
甚至比以前那种,停留在表面功夫,内里互掐时的和睦,还要坦然不少。
就像是捅破点什么窗户纸,天光从此乍泄,一切不言而明。
好微妙,好有趣,好像知道……
玉珩拍了拍他俩, “愣着做什么,干活了。”
青临青川猛地回神: “……哦哦哦!”
两个小童子留在岩洞里,驱使灵力清理着遍地狼藉。
仙人自愈之力极强,手指轻巧一抹,便医好手腕间的血口。
郁明烛低眉顺眼地觑着他,欣喜的表情还没落下去,又添几分心虚。
玉珩斜他一眼: “弄出这么大乱子,就没点什么赔罪?”
郁明烛顺势应道: “最近新学了一道酥皮乳酪,仙君赏脸尝尝吗?”
玉珩点头, “嗯,勉为其难。”
哦, “勉为其难”……
那应该是“很想试试”的意思。
郁明烛唇一抬,转身要去。
又忽然听玉珩疑惑问, “对了,刚才……”
刚才?
郁明烛一怔,明白过来。
他折回来,借着衣袖遮掩勾了勾仙人的手,压低声音。
“下次寻个更好的时机,我正式说给你听。”
————————
让我们猜猜郁魔尊统共会掉马几次?
温珩:所以有人管我的死活吗?魔尊吃醋生气了怎么办,要哄吗,怎么哄?在线等挺急的。
——